建业城外,谢府山庄。
府主人谢钧上旬刚刚访名山归来,此时坐在自雨亭中,品茗焚香,静候对面的杨太尉开口。
自上次两人一场关于大周储君的密谈之后,谢钧出建业云游,杨太尉这还是谈话后第一次登门。
“上次见面时,谢太傅所说的话还当真吗?您的心意改变了吗?”杨太尉打量着谢钧的面色,低声问道。
上次谢钧说准备保举四公主穆明珠做储君,杨太尉初闻恼怒,以为谢钧拿他寻开心,后来见谢钧竟是认真的,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便没有继续深谈下去。
谢钧不动声色,道:“情况比之前变化了吗?”
杨太尉轻声吸了一口气,思量着道:“太傅在外怕是不知,那四公主在雍州的一番举措、很见成效。日前底下报了夏收的账目上来,陛下看了之后颇为欣然。据说雍州新政推行之后,户籍上的人丁比从前多出来了接近一倍。四公主又用了那虞岱的农耕之法,把许多原本贫瘠的荒地开垦成了沃土,遍植作物。按照度支孙尚书所说,雍州夏收的粮食是往年的两倍还多。这夏收的粮食,在全年来说大约可占到两成。如今看着数量上还不算很大,但效果却显著,若岁岁如此,两三年过后,雍州便是富裕之所了。”
谢钧垂着眼睛听,心里给穆明珠算着账目,口中淡淡道:“如此,对朝廷不是很好吗?”
“是,对朝廷、对雍州都是极好的事情……”杨太尉面上略有难色,又看了一眼平静的谢钧,转而道:“英王薨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谢钧了然,以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太尉徐徐道:“养重皇孙、立储君,这一法子原本最大的阻碍就在英王这些皇子身上。”
皇帝可以养重皇孙,却要防着他们那些年富力强的祖父或父亲。
如今英王适时一死,却是给了英王一系的子孙极大的机会。
“原英王世子妃,如今的英王妃,诞下的次子如今刚满月。”杨太尉轻缓道,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谢钧抬眸看了杨太尉一眼,到底是储君大事,连杨太尉这样的人也难免露出了急切的模样。他不紧不慢道:“刚满月,能否立住还难说。”
就算是世家大族所出的孩子,也不是每个都能平安长大,尤其是三岁之前的孩子,可能一场风寒、一次惊吓,便救不回来了。
杨太尉一噎,又道:“那英王妃还有一个四岁多的长子,倒是康健。”
谢钧至此听出点意思来了。
上次杨太尉来的时候,打的还是所有重皇孙的招牌,如今是挑明了要支持英王一系了。若说从前是因为跟英王交好,如今英王已薨,而且英王死前与世子的关系不睦,按说这关系没能传下来。那么英王死后,杨太尉还坚持要立英王一系子孙为储君,是因为什么呢?
谢钧慢慢啜饮了一口香茗,没有接话,转而道:“柳子禽之死,确是一大憾。”
杨太尉微微一愣。
谢钧观察着他的面色,淡声道:“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与杨兄也交好吧?”
柳子禽便是被穆明珠所杀的柳猛,乃是英王世子妃的父亲。
谢钧见杨太尉坚持要推英王的子孙为储君,又从英王一系想不通关系,便转而从原本的英王世子妃柳氏身上思考。
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为侍郎,与杨太尉等人自然是相熟的,至于交情是否深厚却难说。
若杨太尉果真是因为与柳家的交情而支持英王一系,那杀了柳猛的穆明珠岂不是要有**烦?
谢钧轻轻勾起唇角,对于眼下这个局面非常满意。
杨太尉之前一直在表露自己的态度,此时却忽然藏了起来,身子往后一撤,借着喝茶的动作似乎是整理了一番思绪,而后才低声道:“子禽之死,的确是一则憾事,撞到了四公主手中,却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他顿了顿,没有多说自己与柳家的关系来往,却忽然抬头看向谢钧,轻声道:“谢太傅见此,不觉心惊吗?”
“哦?”
杨太尉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那四公主今日能如此待柳子禽,焉知翌日不会如此待我等?她重用那虞岱,恰如虞岱曾辅佐的故太子。”
当初世宗驾崩,太子继位,百日孝期未过,便在虞岱等人的辅佐下,力推新政,每一条举措都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在世家最肥嫩的地方。
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变,世家集合全部力量,没有倒下去。而太子忽然重病辞世,其母穆桢由此登上了皇位。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但对于杨太尉这等曾经历过旧事的人来说,一切都还清晰如昨。尤其是虞岱这等曾与故太子紧密相连的人,更是一举一动都会撞疼他们敏感的神经。
他们对于虞岱的紧张,早在皇帝下令召他归来时,便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