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云弟,越看越喜欢。
公允的来说,穆明珠本就继承了来自母皇的美貌,又年轻,只凭一张脸便很容易叫人一见心生好感。
更何况对于谢琼来说,乃是生平仅见的同好。
谢琼笑问道:“难得有如我这般爱驴者。不知云弟之爱驴,是因何而起?”
穆明珠本就是借着“爱驴”与谢琼结识的,早有准备,摆弄着杯盏,悠然抬眸道:“世人皆爱马,愚弟却独爱驴。”
她这一句定了基调,就见对面谢琼两眼放光望着她。
“驴者,形似马,然品格高贵。其蹄小皮薄,却能负重千里行,周折于蜿蜒山路之上、如履平地。可拉磨、通宵达旦;可耕田、不避风雨;可载人,利及万民。如此良畜,却不需精粮喂养、不需放牧看管。其所需,不及骏马之万一;其所给,却数倍于马匹。”穆明珠唇角微弯,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驴之品格,难道不高贵吗?惜乎世人皆见骏马之高大健美,却无视驴之勤恳奉献。”
其实驴的好处还没说完,驴肉可以吃,驴皮可以熬制阿胶。
不过……
穆明珠看了一眼谢琼,见他一脸遇到知音的激动,想到这人跟驴同食同寝、简直跟后世养宠物的人一样,决定还是不提驴子这部分优秀品质、卓越贡献了。
谢琼已经激动不已,右手握拳,连连砸自己左手手心,只觉这位云弟对驴的赞美,每一句都像是从他心中掏出来的。他自幼爱驴,总为周边之人嗤笑,天长日久,他自己也觉得仿佛爱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样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可是如今听这位云弟一讲,爱驴非但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爱好,甚至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有格调。驴有这么多优秀的品质,为什么旁人都没有发现呢?只看样貌评定、喜爱骏马的那些人,又比他好在哪里呢?
“哎唷,今日能认识云弟,我真是不虚此生!”谢琼表达情感也很直接,忙亲手斟酒,与穆明珠对饮一杯,问道:“不知云弟家中,都养了什么驴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这,她还真没养。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穆明珠眸光一转,叹了口气,道:“不提也罢。从前家中养的爱驴,在愚弟手中养了七八年,今春满了三十岁,寿终正寝了。”
爱驴辞世,这一经历立时触动了谢琼的隐痛。
谢琼长叹一声,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边原有一头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也是去岁亡故……”
穆明珠一听便知道是当初谢钧下令斩杀的那头,明知故问道:“哦?二十岁?何其年轻——可是生了什么病?”
通常驴子可以活到二十五岁到三十岁。
谢琼也真是坦荡,竟然没有避讳,如实道:“我喜欢养驴,不务正业,触怒了家中长辈,连累了小花……”他一面说着,一面红了眼圈。
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头爱驴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气,愤怒道:“竟是……杀了么?”
谢琼苦酒入喉,捂着眼睛流了泪,呜咽道:“是我对不住小花……”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跟谢琼这样的人打交道,其随性自然之处,有点像是萧渊,却比萧渊天真烂漫许多。
她在安慰谢琼跟继续引导逼问之间,犹豫了一瞬,点头示意婢女呈上打湿了的帕子来,递给谢琼擦脸,观察着他的面色,轻声道:“按道理来说,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该过问。只是这是什么长辈,竟如此残忍无情——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吗?”
谢琼拿湿帕子抹了脸,沉沉一叹,低头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
“我只怪自己没用。”谢琼耷拉着眉眼,他是偏于温和天真的长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此时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思考后说出来的,因而显得尤为诚恳,“家中产业繁杂,是我不成器,做不到众人期许的模样。叔父杀了小花,根源却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没有恨,只是有愧,愧对族人,也愧对小花……”他说着,眼中又蓄了泪,“有时候半夜醒来,好似梦中还听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接触谢琼这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大约也是谢钧敢于杀其爱驴以示惩戒的原因。
谢琼这样良善不计仇怨的性情,也难怪会被其叔父谢钧拿捏住。
对于侄子的性格,谢钧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担心他生恨作乱——谢琼既没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谢琼没有没关系,辅佐谢琼的人有也是一样的。
谢钧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谢氏家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来自由谢家执掌的荆州西府兵。
真正操持西府兵细务的,并非远在建业的谢钧,而是西中郎将谢钦。
谢钦并不是谢氏子,而是谢琼的父亲、谢钧的长兄谢铸所收养的义弟。他的父亲乃是谢铸的部将,在第二次北伐中,为救谢铸而亡,留下来一个幼子。谢铸便将这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育,视之为弟,名之为钦。谢钦对待谢氏,可谓忠心耿耿,又铭记谢铸养育教导之恩,对谢铸留下来的独子谢琼极为在意。
对外,谢钦自然是忠于整个谢氏的,既包括谢琼、也包括谢钧。前世谢钧阴夺大周皇位之后,招手要西府兵的兵权,谢钦便拱手送上,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