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的天空,虽有晚霞万里,天光却暗沉,又像是酝酿着风雨,又像是寻常暮色。
正如皇帝盼归的旨意,其中意味暧昧,往好处想可以是最好的意思,往坏处想也可以是最坏的意思。
穆明珠满腹心事,收回隔窗远望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书房外间案几旁,翻动着柳耀整理出来的总账簿。
“如今陛下召皇孙入建业,有立皇孙为储君之意。”一道沧桑的声音从对面窗下响起,正是原本在躺椅上看书的虞岱。此时他摊开的书卷搁在断腿之上,透窗洒落的昏暗光线下,盯着穆明珠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无端叫人想起半夜坟地里的鬼火。
穆明珠垂着眼睛,仍是低头看那总账簿。
这二年来,虞岱私下对她常有这等言语,似乎认准了她有夺位之意。最初穆明珠还会佯怒斥责几句,后来便由他去了,只是从未在口头上明确承认过这等心思。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却也不能落人口实。
“储君之争,于殿下当从速、从快。”虞岱腰身慢慢挺直,离开了椅背,一双鬼火森森的眼睛仍是盯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手指轻轻一松,任由那一页纸张落回册中去,抬眸看向虞岱。
虞岱了解她的沉默,知她绝不会主动追问,乃从齿缝间蹦出四个字来,“女大当嫁。”
皇帝召集入建业的这批周氏子孙,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显然是要把立储一事再拖延个三五年,真要放权、最快也得十年以后。
而穆明珠已经十六岁,在这个时代,虽然贵女比普通百姓中的女子出嫁要晚,但十六也已经是适婚的年纪,待到成亲最迟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她要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本就挑战世俗纲常,千难万难。而一旦出嫁,便成了“别家妇”,生下的孩子,是“夫家子”。在这个时代,如果说她以未婚女身份争夺储君之位,还不过是困难重重,但总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但她若是以出嫁女的身份,要争夺“娘家”的皇位,朝中众臣也好、天下名流也罢,几乎没有人会当成一回事儿,只会当成一桩笑话。
她最好的机会,便是在出嫁之前,就坐稳那个位子,自上而下,强
权压制,要整套世俗的规矩都在她身上成为例外。
只有那个位子,能大过世俗纲常,而且真正实践时还要看上面那人的手腕。
玩砸了,丢了位子亡了国的,历史上亦是屡见不鲜。
穆明珠把目光从虞岱身上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账簿上,却全然没看进去。
虞岱到底是跟随辅佐了母皇许多年的人,哪怕在与建业相隔万里的雍州,亦能猜度到母皇的用意。
现在的母皇的确想不到一年后的惊变,也想不到她突然的重病会几乎要了性命。
现在的母皇虽然也会感到疲倦,偶尔会有些小病痛,但整体是康健的,刚过五十岁的年纪,身边拥有大周最好的医者、最好的药材,怎么想至少都还有十数年、乃至于二三十年能在皇位上。
穆明珠现在想来,前世母皇骤然重病、却下令幽禁了她和周眈等人,其实既是戒备防范也是保护。因为母皇并不觉得那是一场会要命的重病,母皇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而有废太子周瞻前车之鉴,母皇担心子女中有人按捺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母皇没有想到,祸乱没有从子女身上来,而是从谢钧、周睿等人身上来的。
穆明珠清楚前世后来的事情,所以更能确认虞岱的推测是准确的。
至少母皇现下的计划中,储君要继位都还要在十几年之后。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必须尽快登上那个位子、最低也要成为储君改变规则,这不只是因为外敌的逼迫。
“殿下早做决断。”虞岱又道。
穆明珠合拢了账簿,慢慢道:“‘女大当嫁’……”她嗤笑了一声,道:“本殿便是不嫁,又有谁能勉强得了?”
她说到这里,想起与齐云那还未解除的婚约,心中又升起另一股担忧。
母皇把齐云派回了北府军中,且这一年来丝毫没有提起解除婚约之事。
母皇这等安排,如果往好处想,简直是最好的含义。可如果往坏处想……
穆明珠眸中闪过一抹阴翳,按在账簿上的手指收紧,缓缓攥成了一只拳头。
入夜时分,傍晚时暧昧不明的天气终于做出了选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乍起,平添一层寒意。
襄阳行宫的湖心亭中,一袭墨绿单衣的青年坐在穆明珠对面,凤眸沉凝。
穆明珠将破开的竹节,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给邓玦。
每一份乃是七块不同长度的竹板,上面有特殊的符号,每一块都代表了不同的含义,两人各持一份,恰好能一一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