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是左将军至,邓玦知机,低咳一声,掩口道:“臣似是风寒未愈,莫要过了病气给陛下。”
穆明珠回过神来,道:“下去让薛医官给你看过,今夜便早点歇了,朕明日再找你议事。”
邓玦这风寒,表面看来是因襄阳城外江上大战,他潜水后湿衣站在岸边一直到日暮而来。但病根还是因为心中郁结,所以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穆明珠清楚他为周国付出了什么,对他的病情自然愈发关切。
邓玦心思敏感,感受出皇帝心意之温暖,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拱手一礼,便悄然退下了。他步出大帐,转过身来,就看到左将军齐云在宿卫引领下已经在等候。
齐云与邓玦打了个照面,因为在皇帝御帐之外,不便言语,都只点头致意。
不过短短一两步路,两人却是将对方尽收眼底,只面上不动声色。
穆明珠与齐云已经许久未见。
仔细论起来,自从永平二年齐云镇守上庸,两人便聚少离多,半年一载才能借着齐云入建业叙职的机会,小团圆半旬。
去岁大战开始之后,两人虽时有密信往来,但真正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眼见门帘挑起,齐云便要进来。
穆明珠扫了一眼帐内,却觉自己案上过份凌乱。虽然每日都有宫人入内收拾,但她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案上奏章、信件、舆图,还有她自己理顺思绪所写的文书,七零八落摆着,角落里还有她吃到一半的点心。她自己每日如此,已经习惯了,此时要给齐云看到,忽然有些不自在,没有上前迎接,反倒是站在桌边理着摊开的奏章文书,同时笑道:“你来的倒是快,我算着总要明日才到呢。”又问他从哪条路来的。
她要齐云前来,一是建平郡、上庸郡与襄阳三方围剿吐谷浑雄大军的作战方案需要商讨,在邓玦带来好消息之前,他们还要做好二手准备——如果建平郡拒绝出兵当如何;二是围剿吐谷浑雄大军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配合孟非白在梁国离间之计的推进程度,挫败吐谷浑雄之后,周国会立刻出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入梁国内部,与梁国周边的柔然、党项等国形成合力。而领兵入梁,底下分路的将军可以是别人,总领的大将军却只有齐云才最让她放心——不管是能力上,还是忠诚度上。
齐云清楚这团聚有多短暂,因此接到密信之后,星夜兼程、催马疾行,提前一夜赶到,却是丝毫不觉疲累。
他入内望见穆明珠的笑脸,忍不住也柔和了神色,却并不自知。
齐云上前行礼,又答穆明珠所问。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立,互相看着。
穆明珠笑道:“你傻笑什么?”她一开口,才察觉自己鼓起的面颊、上挑的嘴角,原来她也在傻笑。
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在血与火的磨炼下,正需要这样有情人含笑相望的瞬间,让人意识到生命的宝贵美好。
烛火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随风在帐上摇曳。
与周国皇帝的一室温馨不同,梁国皇帝却处在一室杀机之中。
贵妃贺兰氏认清自己的处境之后,下定决心,密令戚公公协助行事。
在那之前,贺兰氏借着生病的原因,派宫人去求肯皇帝,让她的家人入宫见一面。
拓跋弘毅答允了。在他,这权当是给贺兰氏死前的恩典。
贺兰氏的长兄前来。
贺兰氏的母亲早在她入宫之前便病故了,否则她也不至于在宫中走这样多的弯路、至如今才看清皇帝的真面目。
贺兰氏躺在病榻上,看应召前来的长兄。
这些年来,随着她做了贵妃,又诞下皇长子,家中父兄的官是越来越大了,手底下的兵也越来越多,原本以为他们一族便这样往顶峰走去,谁知道随着皇后独孤氏之死,这一切戛然而止。独孤氏死后半年,贺兰氏终于认清事实,皇后死前的话并不是因为恨她,皇后说的都是真话。
她的长兄跟记忆中的样子很不同了。
这些年来贺兰氏在后宫,入宫来见她的家人一般都是兄长的妻子,又或是父亲续弦的妻子。
“娘娘病了,好生歇息。”她的长兄在三步开外,说的话还不如后宫来探望的嫔妃亲热。
贺兰氏原本想要见家人,隐隐是想要请求族中亲人保护的,可是忽然之间,一个念头蹿上来——要杀她这件事,究竟是皇帝一人下令,还是一场合谋?
她手足冰冷,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哥哥,彻底明白过来,真到了极端的情况下,连她的存在,都妨碍族中父兄。
他们其实只要大皇子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