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了一套小型竹节,却作不得苍鹰。
卢净又笑道:“那便改为朱笔,作一只飞鸽。”他站在皇帝身边,忍不住垂眸看她发间的珠钗,大约是玛瑙材质的珠子上印着他的影子。她轻轻一点头,便带得那珠钗轻颤,叫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那影子,还是因为身边的人。
穆明珠笑道:“这竟是做给穆雪衣的纸鸢了。”她正与卢净说笑,一抬头却察觉两侧宫人异样,顺着他们视线转头看去,却见齐云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几时来的。
碧绿丝绦下,他身上丹红色的披风格外鲜艳。
这本不是臣子能用的颜色,披风乃是御赐之物。
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眸光一闪,看向她手中的纸鸢。
穆明珠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怎么这样久?看,我一只纸鸢都做好了。”她自己不觉,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已经与在朝中对着臣子时迥异。
卢净从前伺候都是在前朝,还是第一次见皇帝与左将军相处,心中震撼,随侍一载,从未见皇帝还有这等娇憨之态,似是抱怨、又似撒娇,且不以“朕”自称,这是何等情意?
他忍不住看向左将军齐云。
齐云并不曾看他,只弯腰去看皇帝手中的纸鸢,他从皇帝背后探身,如此宛如将皇帝圈在怀中。
“臣往训练场去了,晨起告诉过陛下,您不记得了吗?”他走到近前时,已经解了披风,此时单手攥着皇帝的小臂,要她暂且起身,便将叠起的披风垫在了她坐的假山石上,仍又低头看那纸鸢。
整套动作流畅自然,皇帝也像是已经习惯了,重又在披风上坐下来,嗔怪道:“晨起告诉我的事情,我哪里记得住?你是忙武举的事情去啦?这事儿今岁倒也不必着急。”
齐云应了一声,专注盯着她手上的纸鸢,忽然神情严肃,眼神一定,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握着纸鸢的右手拇指。
卢净一愣,犹豫着是不是该挪开视线,却见皇帝把拇指往手心一缩,有些羞赧道:“方才蹭了些浆糊在上面……”
穆明珠歪头看了一眼齐云的神色,反应过来,笑道:“你以为是给竹刺扎到红肿了吗?”
齐云已经摸到她拇指上干涸的浆糊,松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纸鸢,道:“底下送上来的竹节,未必根根光滑,还是小心些。”他倒是没有拦着她做纸鸢,接着方才的话问道:“陛下原本商议着要画什么?”
听到“商议”三字,卢净又看了齐云一眼。
穆明珠不曾留意,笑道:“我还没想好呢,怎么也是我亲手做的,就这么光秃秃的可不好看。方才探花郎出主意,说是点了眼睛,全当是只鸽子放着飞,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齐云垂了睫毛,慢吞吞一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这话卢净听了并不觉如何,穆明珠跟齐云相处久了,却本能感到不对劲,有股寒气涌上心头来。
她研究般仔细看了齐云一眼,但从他神色间实在看不出问题来,只凭借这么多年来练就的本能,笑道:“那么一来,这纸鸢变成送给穆雪衣的了。我原就是想着你才做的,该画点跟你相衬的东西才是……”便命宫人奉上笔墨,要画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在上面。
齐云岁岁送她的纸花,皆是牡丹。
此时穆明珠在纸鸢上作画,齐云便抿唇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她挽一下袖口、拎一下衣襟,免得衣裳蹭了颜色。
一时牡丹画成,只待墨干。
齐云抬眸看了一眼仍在近前的卢净,转向穆明珠,淡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探花郎的巧思?陛下何不再做一只纸鸢?”
穆明珠搁下墨笔,笑道:“不了不了,作一只玩耍罢了。我又不要拿这个卖钱,哪有功夫做这许多来?”她说着看向卢净,见他还不退下,略有些诧异,不过她日常待身边人宽和,只笑道:“不过你那巧思的确好,这里有现成的东西,不如你自己作一只,改日送给穆雪衣,也算是谢她这一年来帮扶提携你的恩情。”
卢净初入朝政,跟随皇帝左右,免不了有生涩之事,需要旧人穆雪衣帮衬。
卢净终于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百般滋味,俯首道:“是,谢陛下。”便领了材料,往一旁僻静处做纸鸢,只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向在谭边草地上共放纸鸢的陛下与左将军。
天空中不只有皇帝亲手做的牡丹纸鸢,另还有一只巨大的苍鹰纸鸢,后者据说乃是左将军亲自做的。
两只纸鸢,一只轻灵,一只凶悍,却是齐头并进、迎风越飞越高,犹如苍鹰衔花,世间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