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掉眼泪。
见我出来,小媳妇他们问我结果出来了吗。我说没,再等会儿。我跟蝈蝈要烟,抽出根,点着。我一口一口抽烟,一口一口抽,远处的天空有闪电闪过。
老K掏出手机瞅瞅。
“几点了?”小Q问。“快一点了,”老K把手机揣兜里,“验个血这么慢!”
蝈蝈跟另外几个女孩畅谈甚欢,吱吱,吱吱,眉飞色舞。
我想去厕所蹲会儿,摸摸兜,没纸。我问老K有吗。老K摇摇头。小媳妇说她有,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来,递给我。
省四院的厕所,比起上次我住的那家来,绝难同日而语,有着天壤之别,其墙壁上洁白的瓷砖,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深吸一口气,非但没闻到臭味,甚至还隐约嗅到了一股炸年糕的油香。
蹲在便池上,呼吸着含香的空气,我感觉,完全就是在享受。我如饥似渴地呼吸着,以至对厕所产生了恋人般的依依不舍,不忍离开。
我蹲着,直到两条腿变得麻木,失去知觉。我昏昏沉沉,眼皮打架,似睡似醒,迷迷糊糊。
我望见外婆站在门口,朝我微笑。夏日暮时的阳光在庭院里铺张,一只瓦蓝色的鸽子飞到烟筒上,东张西望,郁郁寡欢。我望见父亲拉着我在积雪覆盖的麦田上行走,一只大黄狗“汪汪”叫着,跟在后边。一群麻雀呼啸着,向远处的苹果林飞去,苹果林上空,一团紫黑色的烟雾在升腾。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蝈蝈的“吱吱”声,以及“当当”的踹门声,惊醒了。
“棍,”蝈蝈的吱吱近乎咆哮,“手Yin呢,这么久!”
“快出来!”蝈蝈又“当当”踹门。
我使劲晃晃脑袋。
“咋啦?”我问。
我试着挪动双腿,麻得要死,一挪之下,我浑身发抖。
“结果出来了!”蝈蝈吱吱一声。吱吱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我能听到门那侧,他沉重如牛的喘息。
“啥病?”我心里一惊。
我拽出张纸,匆忙擦了把,匆忙之下,纸破了,弄了一指头。我无心再擦,也顾不上腿麻,赶忙提上裤子。我拉开门,边系腰带,边问蝈蝈。
“啥病?”
蝈蝈抬头望着我,灯光下,他的脸是苍白的。他的眼泪滚落下来,嘴唇在颤抖。
“是,是,”蝈蝈泣不成声,泪眼蒙眬,“狗操的癌症!”
“啥?”我两腿一软。
一只接一只麻雀在我眼前飞过,夏日午后,枣树枝叶间悠扬的蝉鸣,刺激着我的耳膜,令我头疼欲裂。
清冷的走廊是清冷,寂静的走廊是寂静。我跟蝈蝈,一路走,一路悲伤,一路掉眼泪。我俩摇摇晃晃,晃晃摇摇,神情落寞,不知所措。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在走廊两边渐次绽放,随风摇曳,一群带黑色花斑的白蝴蝶在花盘间,四散飞舞,嘤嘤哭泣。
那医生正跟老K说着什么,老K面色严肃,连连点头。小Q眼圈红红的,靠在墙边摆弄手机。
我擦擦眼泪,走过去。
“明天我们会进一步确诊,”医生说道,“不过……”
医生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是很乐观,病人的白细胞计数很高,而且骨髓增生活跃。”
说着,医生皱了皱眉。
“及早通知病人家长吧!”医生看看我,说道。
小媳妇开门出来。
“医生,”小媳妇眼泪汪汪,“她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血已经输上了,很快的!”医生和颜悦色。
雨开始下了,哗哗啦啦的雨声,惆怅而凄凉。我到屋里瞅了眼,那几个女孩围着玫瑰,或站,或立,皆是一脸的焦灼。玫瑰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发丝不再凌乱。
我感觉眼前的一切,宛若幻影,很不真实。明天,也就是说,七八个小时之后,一旦玫瑰被确诊为血癌,即将离死不远。我跟老K、蝈蝈、小Q、小媳妇他们,都将因她的死去而感到忧伤,泪流不止,无法快乐。从此以后,我就再不用担心被她骚扰,像个大花猫般,色迷迷守候了。从此以后,在这个枯燥的校园,也就再也没有谁,为我一份接一份地抄作业,一边听歌,一边偷偷摸摸瞥上我一眼了。从此以后,也就再没一个叫玫瑰的女孩,喜欢他妈的我了。这样想着,我心口一阵一阵疼。我的眼泪,啪啦,啪啦,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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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拽上蝈蝈到大厅外抽烟,我俩一边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东拉西扯。雨依旧哗哗啦啦,没有停歇的迹象。小Q出来待了会儿,说冷,又闪进去。蝈蝈问我几点。我掏出手机瞅瞅。
“一点四十,”我说,说着,我打了个哈欠,“时间过得真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