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这个生辰以后,端木槿不知为何忽然十分频繁地到晴雪院来坐着说话。雪晴然虽然心里还是很欢迎她来的,但同时也不由得感到疑惑。待得婉言问起时,端木槿却总是岔开话去。
入春后某一天,雪晴然到花园中修习玄术,一个没收住,又把府内远近声音听了个全。就在此时听得端木槿的声音说:“都这么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的身形样貌……”
混乱的声音中,听得她身边侍女道:“王妃,那周焉礼王信口胡说,何必搭理他。公主这么粉妆玉琢的,便是孩子样貌又如何。”
雪晴然才明白她原来是为这操心,不禁收起玄术,一个人笑了起来。她深知长大成人的坏处,倒恨不得一直是个孩子才好。未必人人如何,她便也要如何。
几日后,恰逢尚书府二公子端木桦的婚事。端木槿突然请示雪亲王,要带着雪晴然和雪梦渊回尚书府省亲。她因当年嫁得十分丢脸,始终无颜回去见家人,平时也只跟长兄端木杨稍有书信来往。此时突然要省亲,雪亲王倒还镇静,尚书府却又是人仰马翻。
最后,到底是雪亲王叫人置办了许多礼物,让她一并带回去,也算是对尚书府迟到了多年的赔礼。雪晴然也带着阿缎和两个侍卫前去,独留下小凤气鼓鼓地看家。然而雪亲王自己终是没说要去。
那一日,王城的人全都出来看端木槿省亲的车队,感叹着雪王府终究还是雪王府,便是日渐冷清下来了,怕也多是因雪亲王性情疏冷的缘故,不见得是皇帝不待见。端木槿当年出嫁时落了天下人笑柄,这一天身后浩浩荡荡的礼箱终于抹去了多年耻辱。端木尚书多年不肯原谅她,此时亦禁不住爱女心切,老早在府中等候。
车子停稳,雪晴然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但见从前那个笑声爽朗的端木尚书,如今已是须发全白,眼睛也失却最后的神采,现出苍苍暮气,整个人站在料峭春风中像是随时都要倒下。端木槿顾不得许多,径直下车扑到他怀中,泣不成声。她的两位兄长亦在旁跟着落泪了。
秋来春去物华休,苒苒几多愁。
雪晴然心中也有几分酸楚,强牵起一抹浅笑,牵着梦渊也要下车。跟在车旁的便是晴雪院来的随从,阿缎替她掀着帘子,玄明习惯性地将梦渊抱过去放在地上。然而满院子的人见了她,却全都跪下了。
雪王府诸人已经习惯见到雪晴然,皆知她一看到别人在她面前跪下就心烦,所以一般不会这样做。梦渊仍握着玄明的手,仰起头来脆生生地问:“姐姐,这些人怎么了?”
说话间,玄明突然松开他的手,也跟着朝雪晴然跪下了。他方才忘了这一折,成为院中最后跪下的人,已是极为惹眼。梦渊却依然不明白,伸手去拉他:“哥哥——”
玄明向旁一躲,不敢应声。雪晴然已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拉过梦渊,赶着去见
过端木尚书和他两个儿子了。端木杨早年帮她找了大夫,救她一命,因此免不了再三谢过。端木杨却因端木槿只是侧妃,论起时身份低于她,只连连还礼。无形间,两人也演起了那套“岂敢岂敢”“久仰久仰”的戏码,只是雪晴然对此已不觉好笑,却只感到悲凉。
一番冗长的寒暄客套以后,终于天下安泰,端木尚书亲自抱着外孙,一行人往屋里走。这时端木杨独停下来,转身走到雪王府的车旁,低声唤道:“玄明——”
雪晴然听得端木桦发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嘀咕道:“又来了……”
她人跟着往前走,耳朵却恨不得竖起来。只听玄明十分客气地应道:“不知端木公子有何吩咐。”
若是旁人看来,这雪王府的侍卫肯听外人招呼,已是十分和气。但雪晴然却听出玄明那声音和平常相比有多冷。令她意外的是,端木杨竟也听了出来。他像是受了拒绝般失落地说:“你……”
玄明等了等,依然冷漠地说:“公子若无吩咐,我须得跟公主过去了。”
端木杨说:“你不去看看你姐姐么?”
雪晴然一惊,正想回头,却听玄明笑了:“一盒骨灰罢了,又不会说话,又不会笑,又不能给我带走入土,有什么好看。”
“你还是恨我?”
“我怎么敢。”
玄明说完转身就走,端木杨免不得伸手来拉。岂料玄明此时已经怒极,雪晴然只听得几声钝响,猛回过头时,却见两人已过了几招。白夜在一旁袖手看着,面无表情。
她和端木桦同时开口道:“玄明!你做什么!”
但她是惊呼,端木桦却是呵斥。这年轻人旋即跃身过去,对着玄明就是一巴掌。端木杨立即放开玄明,挥手拦住了他。雪晴然却收不住,脱口道:“玄明,你没事吧?”
因她想着端木杨好歹是个大人,看身形又甚是挺拔,便被他碰上一碰怕也是痛的。却没想到玄明的玄术虽不及白夜等,身手却是极好,刚才的几声响,竟都是端木杨在吃亏,白夜也是因此没有一点反应。这一问之下,任谁都听出了她的担心,亦看到了她眼中不悦。端木杨只得第二次跪下道:“公主息怒,这侍卫小时候玄术是我教的,见到他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了长进,故此切磋。一时失礼,请公主恕罪。”
玄明也只好跪下,声音中已无方才的冷漠:“确是如此,请公主责罚。”
端木桦眼中有惊愕的神情一闪而过,因他从未见过这少年如此温和的样子。不禁用了旁人听不到的低声切齿道:“俯首帖耳,于你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