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非朝转身背对着她走到舱外,很久没有说话,绝颜几乎要以为他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从我记事起,”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平淡,语调稳定,绝颜却听出在那之下一年一年重复叠加深深沉淀的痛苦。“我就只见到祖母一个亲人。虽然她不能常常来看我,但是我知道她很关心我,关心得无微不至。因为在这世上,她也只剩下我一个亲人。
她教我识字,教我下棋,又送我去师父那里学武。费尽心血的栽培我,只为了一件事,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话。”他停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报仇。”
一阵江风吹来,分外的寒冷。天上月弯如钩,像是已被固定在了空中,无限孤独。云层飘过,夜黑得连江上的月影也看不清楚,绝颜走出船舱,站到了他身旁。
“你祖母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却没有声张,因为她知道你们处于劣势,在丈夫和儿子都已遭到毒手之后她不能冒险。所以她将计就计把你送走学艺,假装疼爱那个假冒的孙子。”
“知道吗?你很像我的祖母。”一阵沉默后,穆非朝看着她笑道。
绝颜没有说话,任何一个妙龄少女都不喜欢被人和一个老夫人比较,即使他是想称赞她的智慧。或者说,她自动把他的话当成称赞。
“我有点不明白,除去你祖父之后,为什么还要害死你们父子?”
“因为太后还活着,太后手中有先皇的遗诏,太祖要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就要先除去我父亲。”
“太后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他们毕竟是亲生手足,而且太祖皇帝表面上事母至孝。我说过,要论阴谋诡计,谁也不及他。”
“那你?”
“同样的理由。太后死前对几位老臣公布了遗诏,太祖的皇位应该传给明王这一系,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只能用计除了我,换上他的心腹。”
“你是怎么成为睿王的养子的?”
“睿王那里祖母已经做了铺垫,这是她为我编的一个身份,有了它我才能开始第一步。”
听到这里,绝颜对他的祖母已经很是敬佩。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计划周密沉着冷静,在身边最亲的人相继被谋害之后还能伪装自己对敌人强颜欢笑,只为了保护唯一的至亲还有——复仇。
他说的没错,这个女人真的很像她。
“除了复仇,你还想要回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这也是你祖母的意思,对吧?”
“不错!”他的眼里闪着一种绝颜所熟悉的光芒,一种名叫野心的光芒。
绝颜露出见面之后第一个舒心的笑容。有这种眼神的人,决不会等待别人的让步施舍,也不会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朝着目标前进,即使是死亡。
不管是别人的阻拦还是他自己内心的仇恨,都不能困住他的脚步,只会让他变得更强悍。
“所以那个假明王才会放着让给他的帝位不要自己谋反。”
“他怎么敢要?”穆非朝笑了笑,笑容敛去后,目光变得肃穆,“现在你的疑惑都解开了吧。”
绝颜点了点头。
“知道别人的秘密要付出什么代价,郡主应该很清楚。”他走回舱中,轻轻握住刀柄一拔,刀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平滑如镜的刀刃上映出他挣扎的眼神,渐渐坚定,刀尖垂下指着地面,“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知道?”
刀上没有丝毫的血迹,清亮一如出鞘之前,它的锋利绝颜更是已深有体会。
“为什么怕我知道?”绝颜淡然的问道。
穆非朝轻笑一声,像是她明知故问,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你真的要杀我?”绝颜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可以把自己的身世向他和盘托出,免去杀身之祸,这也是她今天来之前拟定的策略,但是现在她却不想开口,只想先听到他的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对这个问题这么计较,也许是他眼里的的挣扎打动了她,让她不由得想要撇开一切问一次,在他心里自己的性命有多重要。
舱内的空气静默得仿佛凝固,静默的时间像是比江上的流水更长。
绝颜盯着他的眼睛,里面正在卷起一团风暴,凶暴的是握刀的本能,果决的是正确的判断,这两样都为她判了死刑。但是穿过汹涌的浪涛,是悲伤的礁石,即使浪头狠狠的袭来也屹然不动的礁石。风暴渐渐平息,礁石愈发安静温柔,上面站立的是她的身影。
“你早已猜到了吗?猜到我不会杀你才来揭穿这些?”他的笑容安静孤傲,绝颜从未见过穆非朝这样的笑容。
从初遇开始,她见到的他似乎总在笑,轻狂的笑,挑衅的笑,潇洒的笑,甚至是冷笑、嘲笑,却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安静的笑,笑得悲伤,笑得无奈,笑得有些挫败,笑容里萦绕着从心底生出的那份孤傲,像是月光下清冷的波浪,无力的涌动,无奈的破碎。
或许这才是他除了冷酷之外真正的另一面,不是故作的轻狂,而是笼罩在内心的孤傲。他的雄心,他的坚持,也许都是由这份心底的孤傲而来。绝颜没有说话,忽然不想看到他这样的笑容。
如果真的看透一个人,会是一件痛苦的事。
“郡主料定我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绝对不是白白以身犯险的人,知道你今夜来说这番话一定有理由,也料定我不会一时冲动杀人灭口,所以才来向我套话吗?”穆非朝恢复了常态,也恢复了潇洒的笑容,“可是,郡主的计谋未免太过,之前故意用言辞激我失态,难道不怕真的死在我的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