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里,老万海说:“天这么晚,到乡里,怕招待所没地住哩。”伍经理道:“然而呢,那,还是住赵部长家吧,他家楼下空房多着哩。”老万海说:“也成,就怕……”伍经理忽然拦住他,看着前面,皱起了眉头:“俺是不是眼花哩?”老万海问:“咋的哩?”刚说到这儿,他也看到了。在前面下坡处,正在马路中间,似乎跑着两个东西,两个白白的东西。“是兔子。”老万海道。伍经理不同意;“俺看,然而呢,好像是马哩。不过哩,那马咋那么跑哩,好像是站起来哩?”车子快,转眼就接近了,两个人也就不出声了。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那不是别的,而是人。是两个光着身子的人。
车到身后了,凤英和凤芝同时惊醒,一齐站住,一齐回过了身。面对着车灯,她们呆了好一会,才反应了过来。啊,汽车!啊,救命的车!她们再没有多想。也用不着多想,同时把手举起,朝着汽车大叫着:“啊,救命啊……救命啊……”扑了过来,没命地扑上来了。
老万海没有看出那是什么人,甚至,没有看出那是女人。伍经理眼睛瞪得快要迸出来了,身子朝前,如果没有风档玻璃,脑袋已经伸出了车外。这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是疯子的表情,那就是,他无比兴奋,无比激动,同时又无比恐惧。他的牙咬在一郡咯咯作响。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还在打着抖。他的手伸了出去,抓住了老万海。他要老万海干什么,却说不出来了。老万海吓呆了,吓成了半个木头。因此,这时候,不是万海在开车,而是伍经理在掌舵了。
“娘哩……”万海叫道。
“快点!!”伍经理叫得更响。
“我要……”老万海哭道。
“不——要——!!”伍经理已经在哭了。
那车子,应该停下,却没有停住。直直地,它从路中间开了过去。两个女人,消失了,消失了。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震动,没有尖叫,没有痛苦的声音。好像是,车子根本就没有过去,没有从她们的身上压过去。山林,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伍大咂儿带上自己的那个安徽对象,先来到纪家,把纪文芳还有那个可怜的哑丫儿叫到屋内,自己坐在南炕头,对他们又是骂又是吓,让她们跪在北炕沿上保证:“从今以后,再不冷胡说八道!哑丫儿就是凤友给干大肚子的,别的话啥也别你娘的扯!”纪家三个女人给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了。从纪家满意地出来,就听一个说话打结巴的民兵报告:“不不不……好好好……了,老老老……姜……家家家……有人人人人上……山山山……哩!”用了五分钟的工夫,伍大咂儿才从那个倒霉的结巴嘴里挖出基本情况:姜家的老闺女姜凤琴,没有吃晚饭就钻山了,跟她一同去的还有她的两个外甥,也就是三姐凤芝家的两个孩子。伍大咂儿眼珠子转了转,那样子,跟她爸像极了,只不过她长得更丑,心思更简单。仗着她爹的权势,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可以对别人坏,怎么坏都成,却不许别人对她坏一点,哪怕在心里坏一下都不成。屯里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她怕得要命,实在比怕伍经理还甚。年纪轻轻,她已经是一个泼妇、造谣者、抽嘴巴专家,而且,女人们都相信,只要你得罪了伍家这个大小姐,就再也别想过好日子。你朝她吐一口痰,她就能抱你家孩子下井了。
“她是去找她哥哩。”伍大咂儿眼珠空空地转完,什么也没想出来,却得出了铁定的结论,“明白没?这就是说呀,姜凤友回来哩,就在后山!”她的对象,那个安徽人,长得身形魁伟,相貌英俊,眼睛漂亮得像是个电影明星。而在实际上,他却愚得要命,没有起码的生活常识,不知人与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眼睛明亮地看着你,可是,没有听你说什么,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跟他说话的人总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他的耳朵非常好使,但,他却是个聋子。所以,伍大咂儿对他说出自己的决断,安徽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他早就躲到那林子里去了。”看他的表情,你一下子可以确定,他在这话出口之后,还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伍大咂儿吩咐那民兵把枪给安徽人,想带那民兵去,又改了主意,让他继续对姜家大院进行“监控”。分排完,她便拉安徽人急急忙忙地上了山,顺着那民兵指的方向,要找到姜凤琴,从而,也就找到了那个可恨的挨千刀的姜凤友。后山在巴兰屯的北边,山高林密,道路难走。早些年,这里黑瞎子出没,有人还见过老虎呢。现在,找一只野兔也很难了。虽说如此,屯子里的人还是少有人来,一来林子太野,进去后总觉得不安全,要出什么可怕的事;二来,故老相传的鬼狐故事,吓坏了那些文化不高的屯里人,他们认为这片山林犯邪,轻易不可进来,进去之后,中上了邪气可了不得。
伍大咂儿一进林子,就害怕了。她觉得每一棵树都是一个鬼,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只鬼眼,正盯着她,要悄悄地跟过来,要把她的血吸干。她紧紧地抓着安徽人的衣服,安徽人也害怕,想挣脱她。这一来,伍大咂儿更吓得要流尿了,浑身哆嗦,看不出一点平时的凶样。她要安徽人把枪架起,朝前比划看,像是要准备着射击。脚下绊到了一团拉拉秧上,把两人同时绊了个跟头。伍大咂儿挣扎想爬起,却给拉拉秧抓住了后背,怎么也爬不起来。她以为真是鬼手在抓,心里叫道:“吧哎,俺要给鬼吃哩……”咧开大嘴就要哭,那拉拉秧忽然断了,她的身子脱了出来。安徽人先已站起,看着她出洋相,既没笑她,也没拉她,伍大咂儿真想照他的下阴猛踢一脚,又想不是时候,忍着气拉住他的胳膊,令他继续往前走。伍大咂儿有点后悔,没多叫一些人来。她在屯里的时候,趾高气扬,浑身是戏,觉得自己一人就可以解决掉一个连的敌人,抓个姜凤友更是手拿把掐,绝无问题。此时,她的元气全无,只剩下一个空壳,最大的希望就是赶紧有人把她背出去,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她再也不想闻这林子的味,再也不敢听那时不时传来的怪怪的动静了,那可能是一只夜鸟,也可能是恶鬼磨牙。天啊,要是有个真正的男人多好,多安全,多……可是,她身边的这个安徽人,根本不理她,只是自己在做梦一般地走路。她需要一个男人,要他跟她说热情的话,鼓励她,对她说没有鬼,什么也没有,她自己就是最大的鬼,她是不可战胜的。忽听那安徽人说:“鬼吃人,也不知是怎么吃,是用牙咬吧?……是的,用牙咬……当然,是用两排牙,不是三排牙,那牙也是得用牙膏刷的吧,是什么牌子的呢……黑妹牙膏好不好呢。我真想看看那鬼牙是啥样的呢……”下面的话,就更无法听懂了。
伍大咂儿突然抓住他的嘴,把他的愚话给打断。安徽人的嘴,在她的手里还动了一会,才最后停住。伍大咂儿神情紧张,指着前面,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说了。
“啊,怎么呢?”安徽人问。
“嘘……”伍大咂儿已经成了半死的人,指着前面,“那……那……”
前面的林子深处,传来了一阵怪怪的音声。
凤琴领着大奎和二奎,爬上山,钻进林子,已经转了三个钟头了。一听说小哥在乡里杀了人逃跑了,凤琴本能地想到:“啊,小哥是跑回家哩,是跑到后山,是呆在那林子里头哩。”这时,二姐和三姐要上乡里探情况,爹娘都躺在炕上起不来,家里头的事全靠凤琴忙活了。她做好了饭,叫爹娘起来吃,哪里叫得动?没办法,她含着泪跟三姐家的两个男孩一起默默吃了饭,洗了碗,然后,悄悄地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着,还拿上了一只大手电,便要出门。两个小男孩忽然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服,她本来迈步出了门槛,这时,又停在那里。回过头,她本想朝着他俩发火。可是,一瞧见小男孩的眼睛里转动着泪珠,还拼命忍着,眼看就要滚落出来,凤琴的心登时软了。她蹲下,握着他们俩的小手,问:“你们知道小姨去哪哪儿?”两个孩子点头。凤琴又问:“你们也想去?”男孩更点头。凤琴叹气:“不行啊,小姨不能带你们,你们好好在家呆着,成不哩?”大奎和二奎拼命摇头,把凤琴的衣服抓得更紧了。凤琴问:“你们上山,不害怕吗?”孩子摇头。凤琴问:“你们也想小舅,对不?也跟小姨一样,想得厉害?”男孩的泪,终于滚落了下来。因为,他们的小姨,已经哗哗地流着泪,小声地哭开了。两个小孩,用他们的小手,为小姨抹着眼睛下面的泪水。而他们自己,哭得浑身直打哆嗦,小腿都站不住了,却还坚挺地站着。凤琴抽泣着问:“你们也知道,小舅是好人,对吗?”男孩点头。“你们也知道,他是受了委屈的,他,绝不会干啥坏事,是吗?”小男孩扑到了小姨的身上,搂着她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哭道:“是,是,小姨啊,带俺去吧,俺们想小舅,俺们想他哩……”
凤琴抿着嘴,强压下那股放声大哭的感情,挺着刚刚发育的少女的胸脯,一手拉着一个小男孩,朝着她想象中的小哥藏身之地出发了。以往,她是任性的,撒娇的,不懂事的,也没有任何大人的烦恼。这时,在家遭不幸之后,她只用了一个月,便成长为懂事的姑娘了。她还是小小的个子,还是一张娃娃脸,她在伤心之时,还是像孩子那样先委屈地抿住嘴巴,然后才能哇地一声哭出来,而眼下,她的表情完全变了,苹果一般鲜艳的小脸蛋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张可爱的白色的小脸,那上面,有大片的阴影,是由她夜里做梦,跟小哥亲热时流泪所留下的痕迹。她的小嘴,从来都是纯美动人的,此时,也变得那么硬,那么薄,没有血色,而在嘴角处倒看出一丝皱纹,好像她在思想,想到最痛心时,在嘴角处有一道不着眼的冷笑。她以前走路总是蹦蹦跳跳,小小的屁股扭来扭去,在地上带出动人的倩影。此时,她走得那么直,那么硬,那么沉稳,她像是吞一个最平的冰场上,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要拉住她的手,问她近来过得可好,然后,就跟她发出对生活的最满意的欢笑,就像他们小时候经常笑的那样。在林子里,两个小男孩紧紧地靠着凤琴,东张西望,寻找着他们的小舅。一般说来,这个年纪的孩子仍处于物活论时代,也就是说,即使在大白天,他们看到任何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活的,无论那是一棵树,还是一块石头。小鸟、小风、枯树叶、土坷垃,所有这些东西都有灵魂,都会说话,尤其是,都会吓唬人,而且主要是吓唬小孩子。大奎和二奎要哭了,拉住凤琴,吵着要回家。凤琴先是哄他们,说再转一会就走。到后来被缠不过,不由得大怒:“不让你们来,你们偏要来,刚来又要回去,真恨死人哩!”两个小家伙哇地大哭起来,在黑暗的山林中,引得怪鸟纷飞、树叶乱响,顿时吓得他们住嘴不哭了。凤琴没办法,决定先把他们送回去,然后自己再回来朝对面那个坡行进,说什么今黑也得把小哥找到。拉着两个外甥,调回头朝着来路走了一会,凤琴觉得不对劲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林子?再细一看,凤琴不由得呆住。原来他们又走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块大青石,正是她跟小外甥们坐过的。这时,凤琴心里还没怎么慌,因为,她觉得这林子不大,自己也不是没来过,虽说天黑得吓人,只要好好找找,总是找得到回家的路的。她用手电到处照,四下转,又领着小男孩走上了另一条羊肠小道。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又转回来了。凤琴这才明白,他们是彻底迷路了。
“俺要回家。”
“俺要娘,要娘哩。”
大奎和二奎都闹起来,坐在地上不走。因为,他们再也走动了。凤琴背起一个,抱着一个,脖子都要累断了,哪里还能走土多远?她也得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最后,她决定把两个小家伙安顿在一块平地上,要他们等着,她行到前面去探探路。两个小孩害怕,不让她走。凤琴哄了他们一会,又把手电给他们留下,准许他们乱照,这才暂时说服了他们。两个男孩说:“快哩,快回哩,俺们害怕哩。”凤琴答应了,拔脚就朝前面跑去,她觉得,那里的林木稀疏了许多,好像是有一条山道的样子。可她跑到近前便失望了:哪有什么山道,倒是有一个坡,坡上的林子更密,密得几乎不透风了。她不死心,奋力朝坡上爬,手和脸都刮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犹自未觉。好不容易到了坡顶,朝下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苦。下面是黑海一样的松林,虽然看不清,却能感到林涛如同大海一般在缓缓地起伏。隐隐约约,能听到在远处传来了阴森的动物般的低吼。也许是树木发出的声音,也许,是更可怕的传说中的孤鬼之声也说不定呢。凤琴急忙下了坡,顺着来路朝那空地摸。好在她已经用了心,把这段路记死了。没用多大工夫,她便回到了那片空地。在空地中间,在一棵老松树,是她定下的记号。那两个男孩,就在树下坐着,耐心地等她才是。一看到树影,她的心放下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叫道:“大奎,二奎?”等了一下,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大奎……二奎……?”却是她自己的回声。凤琴一惊,又叫了一声。得到的仍是自己的回音。她快步走到树跟前,哪里还有两个男孩影子?她骇得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要把自己揪起来似的。“大奎……二奎呀?”她尖叫着,围着树转了起来,又跑到空地的边上去看。
最后,她站住了,吓得浑身像过了电一般的抖。
她的两个小外甥,竟然……消失了,无声无息。
“大奎啊……”凤琴张了半天的嘴,才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叫。
伍大咂儿问安徽人:“你听着没?刚才那个动静?”安徽人听着她说话,却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有一片树叶从上面落下来,掉到了他的领子里。他把树叶拿出来,打开手电看了一会,又把它丢在地上,脑袋晃了好几晃,好像,这些是在他说话前必不可少的准备,然后,他才答道:“是不是山狸子呀?我看过一个电影,哪年看的记不得了,好像是在合肥,要不就是在无为县看的,那年我跟井刚山剧团的一个人还认识了呢,我本来想到北京去打工,那个人有个朋友,说要到东北来,我就……”伍大咂儿一把将他推开,从他手里夺过了枪,朝着前边举起,要瞄准,却没有任何的目标。“山妖子?”伍大咂儿自言自语,心都快跳了出来。她喘气都不敢了,手中枪掉到了地上。安徽人把枪拾起来,不再理她,好像完全忘了力是谁,只顾自己一个人朝前边走去。他不是胆大,而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加上,天生没有任何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他也没有任何危险的预觉。他往前走,是因为这里是下坡,路好走,而他本来是在走路的,为什么要停下来,不接着走呢?伍大咂儿不敢一人呆着,也跟了上来,二直在安徽人的身后?所谓“山妖子”,是本地人对所看那些出没于山中的鬼魂的统称。伍大咂儿想起,南屯的一个媳妇,就是在这片山林中给吓瘫,没出一个月就咽了气的。她还想起老万海有一侄子去年冬天到这片沟套狐狸不知怎么再也没回来,屯里一哄声地传,他是给山妖子“糟害了”。
伍大咂儿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就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