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凤友的事。”刘颖小声说,几乎是在跟他耳语。
“凤友的事?”万福元的脸变得煞白,像是一只煮熟了的鸡心了。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我…我咋能跟他有关系?我咋能能帮你…帮他的事?”
“算了吧。”刘颖脸上,忽又出现了快意非常的笑,她的嘴,闪出了珍珠般的光亮。“你跟他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你不是他们,这,难道我不懂吗?哎,你的手别瞎划拉了,快点想个办法,我命令你,不,我求你,成吗?明天早上,把我送到江北去。什么,不,你不会弄不到车的,你爹是管车的,你最有办法了。”
过了十分钟,刘颖离开时,那股蹦跳的劲头更足了。她哼着歌,来到任会计家时,远远地,便看见任会计穿着一身羊皮坎肩,敞着怀,正端着一个大簸箕在筛瓜子,一下又一下,把瓜子掀到了半空中,又轻轻地接住,动作很是纯熟而得意,一看便知是一个乐于干活并享受生活的人。刘颖咯咯笑着,在他面前站住,把任会计吓了一跳,已经扬到半空中的瓜子便有一个小半落到了地上。
“啊呀呀,是你哎,小刘哎!”任会计戴着的又大又厚的黄边眼镜,滑到了鼻子上。他的一口大黄牙,露了出来,还喧出了一个大大的气泡。这是常年抽烟的人独有的现象,当他们不抽时,嘴里面也在分泌一种粘液,出奇不意地开口时,那粘液便会形成一个泡泡,或者,在上下牙之间拉出一条条的粘涎。虽然任会计外表太农民化,太不讲究,刘颖还是喜欢他,喜欢他的生活态度,也喜欢他与人为善的农民的良心。“你咋回来啦?啥时候回来的呀?”任会计问,忽然,变得小心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禁令,把身子略略放低了些。刘颖一边回答他,一边注意到了一个女人,在任家院子里走过,好像也端着猪食盆到后院去了。“您先忙吧,我到你们家转转,跟大娘说会儿话去!”刘颖笑道,不等回应,便闪身绕过了任会计,进了任家院子。
在后院的猪圈旁,纪文芳刚叫着“疙啦啦啦”,把那两口白壳朗猪从圈帽子里叫出来,在猪槽里倒上了热乎乎的酒糟加麦麸糠拌成的稀食,看着那猪张大了嘴巴,一拱一扬地吃,嚼得山响,很是痛快。这时,身后有一个人忽然轻快地说道:“刚过完年,又养了两口这么大个的呀?”纪文芳急忙回头,见是刘颖,顿时脸色尴尬,张口结舌地说不上话来。她扎着三角围巾,穿着对襟棉袄,下身是一条大兜裆的棉裤,浑身都是猪食、面粉、米粉、小孩拉的屎迹,脸也像是半个月没洗过了。她面容清瘦,是典型的营养不良,不是因为任家没有好吃的,而是因为她太操劳,太忙乱,更因为她的心情郁抑,神经衰弱晚期,已经是胃部和肝部的神经官能症,无法消化掉她吃下的任何东西了。她的一缕乱发垂下,在她的嘴边飘动,可她浑然不觉。只要她一开口,就把自己的头发咬住了。“啊,刘颖啊,你…你回来了……”她咬住了肮脏的发丝,眼神是那么慌乱,急忙把目光挪到了刘颖的下巴上,从此,再不敢往上提半寸。刘颖问:“二嫂,你怎么了,病了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纪文芳嘴巴动着,后牙咬着,说不出话来。
“二嫂,我找你,是要你帮我一个忙。”刘颖语气一变,凑近了些,低声跟她说。
“啊……不……不,俺啥都不知道,啥都不知道……”纪文芳吓得矮下身子,把大裤裆的裤子提了又提。由于天冷,也由于心急气多,鼻涕泡忽地冒出来了。
刘颖道:“姜家出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现在,你说怎么办吧。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凤友受那么大冤屈,如果是那样,姜—家所有死了的人,都是会下有知,都不会饶过你的呀。”
“俺……”纪文芳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刘颖的下巴,哆嗦起来。
“明天早上,你只要办一件事就成。”刘颖看了看前后无人,才接着说,“你帮我把哑丫儿儿叫出来。就在这儿等我,好不好?姜家的冤情能不能洗清,就看,这事能不能办成了。你不想让姜家冤鬼缠身吧?你不怕,也得为你的孩子想一想啊。”
“呵……”纪文芳手里的猪食舀子,通地一声,掉进了猪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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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该安排的事安排好,刘颖回到伍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刚一进自己的屋,便觉得身后跟进了一个人,而且,随手把门关上了。
“啊,伍叔叔。”刘颖亮出白白的小牙,笑了起来。好像,她觉得伍占江的本人好笑,或者,觉得生活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她大笑的,于是,她笑得更欢快了。她不能不笑,因为,她看出了伍经理的眼中,有一种阴狠的光采。她也看出,伍经理知道了她的一切活动,甚至,知道了她下一步的活动安排。他,好像成了她肚里一条虫子。她还看出,在她和伍家的关系中,正在产生出一个微妙的变化。是什么?他觉得奇怪,却搞不懂。“您吓了人家一大跳,真是的!”她笑得更可爱了。
伍经理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相反,他的脸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阴沉。伍经理有一张毫无特点的脸,不是长形,也不发圆。他的面色总是灰白浮肿的,好像永远也睡不好觉,又像是过度的酒色伤了身。实际上都不是,他就是长着那种当地人所说的“青白镜子脸”。他的嘴巴很突出,有一种类人猿的特点,暴牙很长,特是在他愤怒时,或者高兴时,那长牙,就带着血丝露了出来,异常醒目。他没有胡子,却硬在嘴唇上留出了两条胡子,又长又稀,像是耗子嘴上生出的毛,接到了他的嘴上。虽然没有文化,也许就是因为没有文化,伍经理才异常精明,异常敏感。最近。一他听到了一些省里采人检查的消息。从邬秘书那儿,他又打听到,刘县长,特别是县长夫人可能是检查的对象。这,激发了他的想象。虽然是简单的,却是清晰有力的。他要自己注意那边的动向,一旦刘县长或者别的什么人出事,他好能作出准确的反应。总之,他绝不能失误,绝不能折进去。正是由于这种准备,他把刘颖带回之后,便一刻也没放松对她的监视。
“然而呢,你也别装相哩。”伍经理说,一点亲切也没有了。“你还是想跟老姜家打连连,还想跟那个姜凤友穿连裆裤,对不对哩?”
“哎呀,伍叔叔啊,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一点不明白?”刘颖的脸色变了,可是,语声还保持着轻松。
“然而呢,小刘哎,不是叔俺说你,你可是真不像话哩。”伍经理语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厉,他的黄而青的脸,他的嘴上的那两道稀胡子,都在表明,他气极了,而且忍不住了,只是不得不忍着。
“哎哟,我又怎么啦,您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呀?是不是嫌我回来以后,没帮着公司干活呀?好了好了,明天我就帮您写文件,编材料,行了吧?”刘颖明知眼下不同以往,伍经理对她已经恨之入骨了,可还是极力想挽回局面,就作出了更可爱的笑的表情,而她的语气,也像是哄小孩一样了。
“小刘,你别跟俺穷逗好不好?”伍经理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突出,而且,像是死鱼的眼睛一样,闪出了一种死而硬的光。“俺可跟你说,那姜凤友是国家要犯,你把他给放了。然而呢,现在,你回来,又到处串联,想给他翻案。这都是最反动的事哩,是反动派才干的事哩,你一个小小孩子,一个干部子女,咋就不懂好赖,为了一个男的,为了啥情不情的,就啥下三烂的事都做得出来哩?”
“这我可不明白了,伍叔叔。”刘颖的脸上,稍稍变色,很快地,她显得更活泼,更天真烂漫了。“如果明知是好人,硬把人打成坏人,这算什么呢?算不算犯罪呢?如果是别人杀人了,别人干了坏事,明明知道真相,还是硬要抓人,硬要判刑,硬要枪毙,这样的事,您说说看,能长久吗?如果有一天揭露出来,您说,那主使的人,能有什么样的下场呢?”“然而呢,俺不跟你胡说八道!”伍经理突然暴跳起来,凸出的嘴巴张大,那长长的牙呲得骇人了。“从今儿晚开始,你哪也不能去哩。你找万福元来干啥?他爹全跟俺说哩!你到任会计家干啥?任会让也揭发哩!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不准你胡来,听见没?你妈叫你来,是让你来接受教育的,不是让你来捣乱的!你要是再胡闹,俺就不客气,要对你严肃处理了!”
“哎呀,您说得真好啊,伍叔叔。”刘颖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全身跳动。“您真得严肃地想一想啊,想一想,您和您手下的那帮人,到底干了什么,这些事,群众是怎么想的。要不然哪,不是我在这儿胡说,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啊!嘻嘻嘻……”
“俺把你个小丫头片子……”伍经理大嚎一声,差点把脑袋气成两半。他手指着刘颖,抖了好半天,才说出来:“然而呢,从今晚黑开始,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屋里给俺呆着!要是敢乱动一步,俺就…俺就对你实行专政!”
在刘颖的咯咯笑声中,伍经理把门一摔,出去了。在外面,那门哗啦一声锁住。刘颖笑了半天,听见再没有什么动静,忙冲到了门边,使劲推门。门,真地给锁死了。她又扑到窗前,想推窗户。这里的窗户,一到冬天全都钉住封死,哪里推得动?一急之下,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也想出了一个计较,便拼命地踢门,朝着外面大叫:“我还没吃饭哪!饿死人啦,我要吃饭,要吃饭哪!”不多时,门便打开了,伍大咂儿出现在门口,一脸的凶相。她本来有几分姿色,可是,当她生气的时候,脸总是比关公脸还红,而且,脖子跟脑袋变得几乎一般粗。这样,她的那几分姿色再也见不着,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喷着冷气的母夜叉了。问题是,她一年到头难得有不生气的时候,所以,人们记得的,只是她的丑态,她的可怕,此外再也没有什么了。手里端着大碗,里面是一碗面条,她咬着牙,翻着白眼,脖子一点点变粗。“你咋咋啥呀?”她一条腿伸进门内,好像,是要向刘颖炫耀她那双新鞋,那是一双城里人最时髦的漆皮鞋。问题是,她自以为最时髦,其实,早就过时了,因为那鞋,因为刚刚喝过了酒,还因为她听说了县里调查的事,总之,以前她以为刘颖是至高无上的,现在,她发现自己只要愿意,也可以跟这个刘颖一样,至少,可以跟她差不了几米了,所以,她平时的那种谄媚之色没有了,换上了冷酷的、巫婆式的、阴狠的嘴脸。“俺还以为你个大小姐,不稀待吃俺这破面条子呢。你要是不早说,俺还拿它拿它喂了狗呢。”
“也没见你吃呀,怎么说喂了狗呢?”刘颖乐呵呵地说,一句也不吃亏。
“给你吧,真是啊,说俺屯里穷酸臭,不文明,俺看哪,城里人不嫌寒惨的可有的是哩。”伍大咂儿没听出刘颖的语意,把面条碗放在桌上,转身要走,边走边道:“见着汉子就拔不开步二城里找不找,跑俺屯里找对象来哩。找就找呗,还找了个强Jian犯,嘿,寒惨死人哩……”
“那也比女强Jian犯强啊。”刘颖一点不生气,挤眉弄眼,气着伍大咂儿,“听说呀,咱屯那个女强Jian犯,那才厉害呢,见一个河北的,就不要山东的,找一个山西的,就丢了四川的了。总之呀,本屯的小伙子见着那女强Jian犯,都跑到家里躲着,:锁着门不让她进。她呀,只能高那些个关里的,外地的,还都是傻子。听说,后来搞上了一个安徽的,倒好了,说出十句话,倒有一句是人话呢,嘻嘻嘻……”伍大咂儿的脖子,一下子粗过了脑袋。她一步窜进来,就想打刘颖。刘颖朝她一推,把她便推倒在地,脑袋重重地撞到了墙上,晕了过去。她再没犹豫,一步跃出了门外,逃进了黑夜之中。好在伍家人都在上房里说着,听上去,不止是他们家人,有农联体的所有有头脸的人物,不是开会,就是打牌。两者从来无大区别。刘颖跑出院子,上房的人也没有听见。她先跑到了老万海家,正碰上万福元要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你为什么出卖我?”刘颖劈头就问,揪住了万福元的领口。万福元忙道:“哪的事呀,是俺跟俺爹要车,他就跟伍经理说哩。”刘颖急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要车,马上就走。你快到老纪家后边等我,我一会就到!”万福元为难:“可是没有车呀。”刘颖一指他家的院子:“那是什么?就开那个!”那辆车,正是伍经理的标致。老万海此时正在伍经理的家,万福元再要说不行,刘颖已经消失了。
她跑到任会计家,发现任会计没在屋,才敢闯进去。纪文芳正在给孩子喂奶,长长的Ru房垂在怀里,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刘颖差点扑倒在她的怀里,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纪文芳吓得大叫,孩子也哭了起来。那边,她婆婆问:“哎,咋的啦?”纪文芳见是刘颖,半天说不出话。刘颖忽然学着纪文芳的嗓音,夹夹地说道:“没事哩,娘,你歇着吧。”那边真就没动静了。刘颖低低问道:“是你公公跟伍经理说了?你不敢了,对吗?”纪文芳摇头:“俺公公也恨伍经理,他呀,支持俺哩。是伍家的人,见你往这边来哩,他们瞎猜的。”刘颖道:“那,赶快,到你娘家去,把哑丫儿屏出来,你就说,让她到你这儿住几天。我要带她去办事。”纪文芳有点担心:“去哪儿呀,办啥事呀?”刘颖生气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装糊涂?我可跟你说,要是姜凤友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法院判你们家可就不光是诬赖好人罪了,那时候,可就按杀人罪判了,你们全家都得偿命呢!你,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快,我就在你娘家后边等着!”
二十分钟以后,刘颖就带着哑丫儿,爬进了那辆标致车。万福元心情激动,手不住地打颤,车子开得七扭八歪。刘颖就给他打岔:“瞧你这水平,把个好好的车开成这样,就是弄只山羊来开,我看也比你强呢。”万福元又气又乐,紧张稍有放松,油门加大,就要出屯子了。就在这时,前面有两个大灯突然打开,正照在了车里,照得刘颖、万福元眼睛都花了。只见那是一辆东风130卡车,正横在屯口的路上,拦住了标致车的去路。在车前站着的,是伍经理、伍大咂、田家喜,还有老万海。原来,伍大咂儿不多时醒了过来,一见刘颖跑了,连忙大喊大叫,惊动了上房里的人。伍经理第一个反应,就是让老万海回家开车。老万海一见自己的小车没有了。儿子也不见了,忙跟伍经理报告。伍经理判断:“是你家小小送她跑哩!”让老万海开上那辆130卡车,朝着屯东头追去。那是去往乡里的路,伍经理判定,刘颖是去乡里了。迫了半天,没见影子,他们又返了回来,刚到了屯口,便看见标致车开出来了。
“停车!”田家喜举起了枪,朝天上放了一枪,咋咋呼呼,兴奋得不行。
“快给俺下来臭臊X,看俺不扒了你的皮!”伍大咂连跳带叫,像是被什么有毒的东西咬了。
“刘颖,你听俺说,赶快停车,赶紧回去,啥事没有。”伍经理的那张青白镜子脸更加青白,凸嘴巴动得那么激烈,唇上的那几根胡子都在忙着,替他说话,为他表达着最复杂的心情。“你要是不听话,后果哩,可得你自己负哩!”
老万海也在那边伸出头来,朝这边鸣笛,朝儿子大叫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