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尔重新回到座位上研究那封来历不明的信。
他不得不小心,因为恨他的人不比欣赏他的人少,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一个伤害他的绝佳方法。让一个人死于非命当然很痛快,但是不得不活着感受痛苦是更好的报复。恨他的家伙们无法对抗一个整体的执法机器,于是将目标转化为具体的个人,毕竟他在成为榜样之前,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
克雷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里面没有什么可疑粉末,也没有任何危险陷阱,只有一张薄薄的空白信纸,左下角印着个很小的水晶球图案。
虽然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克雷尔却立刻明白是谁送来的信。为了追寻杀害妻子的凶手,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光怪陆离,不可理喻,却有着自己的规则。从外界向其窥视,那个世界又是一片布满尘埃的黑暗,他走进去,也染上一层拍不掉的灰尘。有时疲惫地回到家,对着镜子,他总会感觉自己像一个远行的旅客,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越来越陌生。
克雷尔折好信封塞进外套口袋,转身出门。
一路上,他心情复杂,脑中充满不愿回想的场景——有凶杀案现场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一脸冷漠面带嘲弄的模样,有尸体支离破碎的惨状,有闪烁的警灯和呼啸的警笛,以及那一天深夜打开家门走进客厅时,妻子满身是血、尸骨已寒,一只手拼命伸向茶几想找手机的景象。
胜利街是条幽静的小街,临街公寓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
克雷尔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仰头看了一眼那栋七层公寓,公寓外墙上爬满枯萎的地锦,像一道道从地下裂开的伤痕。
寄信人不在楼上。
克雷尔想起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是夏天,整面墙上都是绿叶,有风吹过犹如涟漪,一层一层,令人心旷神怡。但是进入那道阴暗的黑色小门之后,一切都变了。冰冷的铁门把阳光隔绝在外,内侧只有一道通向地下的陡峭楼梯。那天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背带枪套中的手枪,带着赴死的心情往下走。
克雷尔敲了敲门,里面寂静无声。
于是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是约定好的方式,三次间隔长些,两次短促,然后耐心等了一分钟,门上的小窗划开了,露出一双惺忪的睡眼。
“进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
门打开了,她身材瘦小,只穿一件薄薄的丝绸内衣。克雷尔转开视线,不去看她锁骨下平坦的胸部和凸出的骨节。于是她笑起来:“不要紧张,我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我有新消息带给你。”
“不用了。”克雷尔说,“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今后我不再需要任何和我妻子的案件有关的消息了。”
“是吗,这么说你解决了?”
克雷尔不喜欢她的声音,像用旧了的砂纸,这个不怎么通风的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可疑的烟味,或许这就是她嗓音沙哑的原因。
“虽然我不该对你的事情好奇,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自己动手的吧。”她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坐下,沙发周围全是脏衣服。她坐在自己盘起的一条腿上,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支烟点着了,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克雷尔说:“我很感谢你。”
“你不必感谢我啊。”女人说,“我们本来就是做生意,你给我报酬,我给你情报,互不相欠,谁也不用心存感激。我们这一行,说起来还是看谁出的价钱高,所以我并不是对你特别青睐,只是你给的钱多而已。另外,我的标准比较低,有些人不爱和警察打交道,我就不一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之后,在迷离的烟雾中望着克雷尔:“不过你感谢我也没错,毕竟除了我,没什么人敢替你打听消息。再让我猜猜,你找了谁替你动手。是不是……”
她意味深长,没说名字。
“你应该一开始就去找他,这样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
她说得很对,克雷尔也这么想,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去找他。大概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那个“他”代表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吧。像末日来临时孤注一掷的武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不过,不能怪你,如果你先去找他,他未必会费心替你调查,自从他赚到大钱之后就不干这些粗活了。”女人很快就抽完一支烟,把烟蒂按灭在沙发扶手上。克雷尔看到麻布表面斑斑烧灼的痕迹,一如这个房间阴森诡异又残破的风格,令人心生不适。
“你真的不买我手里的消息?会对你很有帮助。”
“不用。”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女人看着他,瘦弱的脸上却带着微笑,“虽然我们的买卖到此为止,但我还是很欣赏你。你能保证今后不会有警察来找我麻烦吗?”
“我不能保证。”克雷尔说,“虽然我是警察,但是其他警察并不归我管,我只能保证你不犯大错,我不会主动找你麻烦。”
“我早就知道,警察都一样无情。”
“我走了,再见,缇雅。”
她向他挥挥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克雷尔正想离开,忽然听到敲门声。
他不知道不同的人来找这个鼹鼠一样不见天日的女人时,会不会用不同的敲门暗号,但很显然,这次的敲门声也不寻常,有着十分特殊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