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厮真是一有机会便抓着不放来骂人,流芳拿过那个“恐龙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也有许多孔,和陶笛有些相似,然而它浑圆朴拙,像成熟的果实,又像放大的泪滴,于是问:
“这是什么?”
容遇深深地看着她,那清亮的眼神仿佛要穿过重重障壁看进她的心里,她忽然有些害怕他的注视,手脚隐约有些力气了,便自动地直起腰身,坐开了一些,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收回那样的眼神,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自我解嘲地笑笑,拿起那奇怪的东西凑近嘴边,手指按上那些小孔,发出一种动人的声音,含蓄而沉静,悠远而绵长。眼前似有月映江流,雾绕千峰,心中的种种烦忧不宁渐被荡涤一空。
那悦耳的声音不是哀怨,不是哭诉,是欲说还休的隐忍和柔韧,是穷尽天涯的彻悟和淡泊。
流芳忽然明白到眼前这一身黑衣的男子最独特的风采在什么地方了。
他吐气稳键、均匀、流畅如潺潺溪水,那乐器竟然有如知音般与他一唱一和;还有他的指,十指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此起则彼伏,此伏则彼起,轻舞飞扬……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之夜,危楼之上,他一如参禅,不急不躁不浮不闹,万般皆忘、心态平和地吹奏着。
俊逸不凡的面容,专注无我的神情,确是让人为之迷恋,那散漫风流此刻有如风一吹就散去的流云,再也掩不住他的孤寂疏离。
流芳忽然想起《汀兰纪事》中的那一句话:他的寂寞无人能懂。
正因为这样,所以远逝的流芳才这般心疼他、怜惜他、珍爱他么?
这时,石阶转角处涌上了越来越多的人,流芳若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人脸上流露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神色。
曲子在最后一个悠远的音符中收束。流芳站起来,怔怔的问:
“这是什么乐器,什么曲子?”
容遇站起来,瞬间又回复了平日的神色,走到她面前,那眼神锐利得可以穿冰破雪,一字一句地说:
“你真的不记得了?”
流芳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辣辣的有些痛。记得?记得什么?
看到她脸上懵然不知的表情,容遇却越发笑得风流恣意,“不记得就算了。”
“疑是嫏嬛真福地,虚岚深处有人烟。埙声散入晨曦里,江上渔夫傍野鸢。”有一人朗声说道,信步走上石阶,登上观景台,深深地看着容遇说:
“原来玉音先生是古曲大师虚岚子的高足,虚岚子先生当年一曲《西关令》不知让多少人潸然泪下,自他归隐嫏嬛山后,本以为那埙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再闻,谁知今夜璃玉有幸,能够再听到比虚岚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埙曲,虽死而无憾啊!”
说话的这人就是宫中的乐师璃玉,一身绯色锦袍,四十出头,鬓染微霜。
原来,这种乐器叫埙……埙,阿醺……流芳心念一动,想起刚才容遇看着自己的眼神,难道他跟逝去的流芳有些什么过往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吗?
“先生赞誉,容遇愧不敢当,更莫说能超越家师。”
“玉音先生太过谦虚了,这埙又岂是人人都能吹得如此动听的?”又有另一人走上观景台,容遇称他做宋航先生。
“遇刚才所吹奏的两支曲子,不知孰优孰劣呢?”容遇笑问。
“若从乐器来说,乔宏更偏向于埙;但若从曲调上来说,难分高下。”乔宏沉吟半晌,面露难色。
璃玉与宋航也颔首不语,只是用赞许的眼光瞟向了一旁仍在发呆的流芳。
“既是如此,遇认输了。表妹,”他牵过她的手,她这才回魂,“本来与你比试音律就有些强人所难,虽说难分高下,但如今表妹本不擅长此道,却谱出如此动人的曲谱,遇甘拜下风。”
“玉音先生谦逊质朴,真乃有其师遗风啊!”众口唱善,赞许有加。
流芳却一点高兴劲儿都提不起,她赢了,可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明明应当是她当的主角,怎么今夜所有的人为之倾倒的却不是她的曲子,而是容遇的埙曲呢?
明明是他输了,但他却赢得了名声,赢得了赞誉喝彩。
真是教人郁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