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吗?”她回答道。“我告诉你,不是。”
阿弗纳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他母亲来说,她之所以认了这桩破裂的婚姻,而且无怨无悔,是因为这也是一种爱国。当其他人都在为以色列牺牲生命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能牺牲自己的婚姻?她永远不会说哪怕是一句父亲的坏话,甚至威尔玛的坏话,尽管她总是避免谈及她。偶尔谈及时,威尔玛干脆变成了一个“你可怜的父亲不得不忍受”的东西,就像他被捕和坐牢一样。对于这种态度,阿弗纳表示理解。但在他心里,却控制不住地对她有些轻蔑。在某种程度上,他宁愿她大喊大叫一通。
父亲的态度迥然不同。他不掩饰自己的痛苦,虽然他没明确提及痛苦的原因,“结束的时候就结束了,”他说。“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什么都好。你是一个重要人物。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唾弃你。”
他接着说:“如果你够幸运的话,你还可’以待在附近,让他们向你吐唾沫。”
阿弗纳也许会问:“你是什么意思,他们?谁?”
但是父亲不答,沉默了一会之后重复道:“他们对待你就像对待一只橘子,把你榨干之后就扔掉。”
虽然父亲没补充任何细节,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再清楚不过了。这位老人——实际上并不老,才五十五岁而已——回到以色列之后就垮掉了。使他垮掉的不仅仅是对他的讯问和监禁。“从一个角度看,坐两三年牢是一件坏事,”一次他对阿弗纳这样说。“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不值一提。我非常轻松地就过来了。”使他垮掉的也不仅仅是他多病的身体,虽然他总是在看医生。也不是担心没钱,虽然他非常拮据。他没有工作,只有一小笔养老金。回到以色列以后,他也试着做过一两笔生意,但都亏了。
真正的问题是深层次的。
“他们让你把红宝石捡起来,”一天他对阿弗纳说。“让你拿在手里玩一玩。他们说如果你干这个干那个,所有这些红宝石都是你的。于是,你干了这个又干那个。”
“接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来收缴你的红宝石了。他们说,对不起,什么红宝石?你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意思?”阿弗纳记得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但他的父亲只是摇头。
阿弗纳相信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但也许只对他来说是实情,对别人不一定是实情。如果对所有的人永远都是实情的话,那留给这位荷兰小男孩的会是什么呢?一个还没有买卖头脑、不知化学和数学为何物的男孩?他必须永远待在这个魔圈之外吗?一辈子剪鸡指甲吗?永远也看不到法兰克福了?每周和肖莎娜搭一次便车去阿什杜德海边?等他姑妈给他在以色列航空公司找个工作?在农场待过那么多年,在部队里有着那么好的记录,难道还要继续做一个“野客”?仅仅因为父亲的问题没有解决,就什么也不干了,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国家?也许不是“他们”的错,或不全是他们的错。也许,是父亲自己莫名其妙地搞错了。
阿弗纳在木凳上填完问卷调查表,递给那个女孩。过了几分钟,她带着他穿过那扇没有任何标志的门,走进另一个房间。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张简易木桌后面。房间里有一个装档案的铁柜子,一把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面垫着海狸皮。那个人看着阿弗纳的眼睛,使劲握了握手之后,示意他坐下。
“你好吗?”
“很好。”阿弗纳有点吃惊地回答道。
“你父亲怎么样?”
“很好,谢谢。”
“好,好。”那个人说。“呃……”他提到了阿弗纳所在部队的那个中校。精锐部队中的军官的名字,比如阿弗纳,并不是公开的。阿弗纳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提到他——也许是想跟他套近乎,也许是想再次确认阿弗纳的身份,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身份。不管是什么,他决定实事求是地回答。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很好。”
“让我想想,那是……二月份,是不是?”那个人漫不经心地问道,把桌上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朝自己跟前拉了拉。
“三月。”阿弗纳回答道。他声音中既没有恼火的成分,也没有对什么留下印象的意思。事实上这二者他此时都有一点。使他恼火的是这个游戏,而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的仔细。在面试他之前他们一定再三查过他,然而他们仍然非常谨慎。
那个人递给他一支烟,他谢绝了。他注意到那个人自己也没抽。不抽烟的人通常是不给别人烟抽的。所以这个举动一定是在看阿弗纳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一个抽烟的人也许会不假思索地把烟接过来。噢,真是精明!这种诱惑几乎是无法抗拒的——这就是土匪阿弗纳——他想假装改变主意去要一支烟,看看那个人会如何反应。但是没有。
相反,那个人说话时,他仔细地听着。那个人说如果阿弗纳被接纳的话,这个活还是非常有趣的。在目前这个阶段,他甚至不能说他们欢迎阿弗纳参加录用考试。如果通过的话,还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大约一半的人会被淘汰,他也许是其中一员。但如果他顺利过关的话,这个活还是极具诱惑力的。
这个活很诱人,而且对国家非常重要。这就意味着他有了安全保障和一笔养老金,也意味着有了保险和医疗福利,甚至还有一套牙齿护理计划。也许还要去海外进行许多次激动人心的旅行。那个人说,他会发现这个组织就像一个金字塔,很多人都在底层,顶上的人非常非常少。他到底能走多远,要看他,也只能看他。
“就拿我来说,”他兴奋地说。“我开始时在底层,吃了很多苦头之后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噢,你今天到了什么地步?阿弗纳暗自思忖道,一个五十岁的笨蛋,坐在一把木椅上面试新人,房间里闷热难当。很让人激动嘛!
那又怎么样?这套位于波罗晓夫大街上的破旧不堪的公寓很显然是在最底层的。这个组织里最让人激动的也许还是在顶层。这位“约翰·韦恩”向往的顶层也许完全不同。
然而这次面试之后,迷人的牙齿护理计划却没有随之而来。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但阿弗纳也永未下定决心。顺其自然最适合他此时的心情。这是1969年夏天。
“你还没有收到以色列航空公司那个家伙的消息吗?”在一个周末,肖莎娜这样问他。
“没有。”阿弗纳摇摇头。
“他是不是不着急?”
恰恰是肖莎娜自己不着急,这个问题等于白问。这个夏天,她就拿到教师资格证书了。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谈特谈婚姻。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们爱着对方。阿弗纳在部队的四年中,肖莎娜没有跟别人幽会过。如果他们结婚的话,她父母会资助他们的。毕竟,他们不可能老是用一辆借来的破车约会。
“不仅仅是以色列航空公司,”阿弗纳对她说,“我还有一个活。”
“是吗?什么活?”
“噢,政府的活。如果得到的话会非常好。我正在等。”
关于这个活,他跟她就说了这些。肖莎娜也没问。她有一头蜜黄色金发,像公主一般窄窄的五官和像瓷器一样深蓝的眼睛。除此之外,阿弗纳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不多问。但即便如此,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永远无法言表。
一个多月后,他母亲收到了一封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