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纸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列的南北货品,散出各式气息——芸薹油闻起来如藏蓝色氤氲盘桓,大米的气味却是象牙般软白色,香烟有很多种,从黛色到青色变化多端,老酒十二时辰气味多变,早上开缸时是深深的酡红,等到中午便成了浅一些的橙黄,到了夜里又逐渐返厚,又凝成琥珀的颜色……
不过,顾植民也有遗憾,那便是店里没有雪花膏。薛老板告诉他,那种东西,要到大马路的店去找。
顾植民晓得大马路,他曾隔着先施百货的玻璃,眼馋地窥探摆在橱柜上的雪花膏,那东西比金银还贵重,小小一樽便要五个角子,实属消费不起的宝贝。他只能省吃俭用,早日攒下钱买樽雪花膏。
好在他鼻子灵,脑瓜更灵,只做了一天工,便将店里大小气味记个通透,许多时候他闭着眼,都能帮客人寻到想要的东西,他还试着与熟客攀谈,学沪语轧山河1,可惜他不知那位熟客竟是个小北方,差点学一嘴东北腔的洋泾浜。
薛老板夫妇对新伙计颇为满意,可偏偏事不如愿,烟纸店得罪了老城厢的流氓无赖,日日吃拿卡要,稍不如意便打打砸砸。薛老板不堪其扰,欲关了店回乡里。这是顾植民的落脚之处,他如何舍得离开,于是自告奋勇,去找无赖商谈,劝他们放过薛老板一马……
听到此处,小皮匠倒吸一口凉气。
“顾先生,这万万使不得啊。”
顾植民却是一笑:“为何使不得?”
“盘剥店铺是那些地痞的生计,你去劝他们自断财路,岂不是与虎谋皮?”
“也不尽然,人皆是肉身,谁真有铁石心肠。欲说服他人,必要摸透心思想法。”
“顾先生,侬能摸透地痞流氓的心思?”
顾植民掐灭纸烟:“那伙流氓的头子,喜欢听书,尤爱听《》。我便找本《演义》,七荤八素翻了些故事,看到刘玄德为兄弟报仇,一怒之下讨伐东吴。东吴弱小,走投无路,只得顽抗到底,结果在猇亭火烧连营,刘玄德狼狈逃到白帝城,气愤身死……这便是兔子急了咬人,熬鹰被啄了眼的道理。”
小皮匠撇撇嘴:“话有几丝道理,却恐说不到利害之处。薛老板若有东吴的魄力,绝不会有弃店回乡的念头,更不会让一个上海话都讲不清的活计去打头阵。”
“莫急,我还有一个故事,一番讲法。”
“哪个故事?何种讲法?”
“诸葛孔明七擒孟获,擒而放之,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若地痞改换想法,每月保护沿街店铺,按份子收取地面钱,那么生意日好,也不必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不更好?”
小皮匠默了片刻,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若是流氓头子,也许会思忖思忖——顾先生,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
顾植民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燃上一支纸烟。
“若说没效果,却也有效果。”
第四章厄运
那群无赖夜里聚在香花桥喝老酒,顾植民硬着头皮寻上门,小弟识得他是烟纸店伙计,上来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侠义心肠,见顾植民小小年纪单刀赴会,便喝住手下。顾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静,他告诉老大,自己非为烟纸店而来,而是想讲两个三国故事。
“哦?想当说客?有趣有趣,尽管讲来,倒要看看侬是阚泽还是蒋干。”
这句话给了顾植民莫大勇气,他索性整顿衣裳,装模作样,将刘备伐吴、七擒孟获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老大笑眯眯的,却是不响,几个小弟虎视眈眈、青面獠牙盯着顾植民,将他额头盯出一层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以免火烧连营的说辞讲道出来。老大听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错,讲得蛮有花头1。”
顾植民如释重负,正欲松缓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老大将碗掷个粉碎:“花头有个卵用?!老子平生最敬关二爷,你倒来讲刘玄德兵败,拿我做寿头2?!兄弟们,照死里揍这个瘪三!”
小弟们对三国毫无兴致,酒酣耳热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们恶狠狠杀上去,一个个好似长坂坡赵子龙,三下五除二就将顾植民放倒。顾植民还想争辩,只听耳边风声,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
他耳边一阵轰鸣,人像齐根砍倒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朦朦胧胧间,眼前掠过的又是那群飞舞升腾的鸟雀……
那群鸟雀飞得愈发近了。
它们先在眼前盘桓,仔细辨认,里头有黄鹂,有苇莺,有鹭鸶、有虎鸫,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像在呼唤什么,然后又一忽冲上半空,朝远处高楼大厦飞去。顾植民被它们吸引,它们天上飞,他在地上追。它们掠过江水,绕过钟楼,飞到熙攘的大马路上,然后一个俯冲,哗啦啦涌进百货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顾植民想跟进去,但一个穿洋装销售员伸出手,将他拦下来。
“密斯脱,这里不是侬能进的地方。”
顾植民一急,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刚才又在做梦。灯光昏黄,朦朦胧胧里,姐姐带一抹绛色香气,正面带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顾植民肩膀,他偏头望去,那双手光滑细腻,未曾有半点皴裂,叫他心中不胜欢喜。
“倷醒过来啦?”
他吃了一吓,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双手。对面“啊哟”惊叫,吵醒了他的幻梦,借着昏沉沉的煤油灯,竟看到眼前闪着几个姐姐的面容——原来不是姐姐,是几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他手里攥着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个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点点,还带着稀碎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