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被这个阴森森的画面吓住了,纷纷吐舌头道:“又不是聊斋,砍了头的人还怎么活?”
答曰:“谁知道呢!许是执念太深,神魂不散……”
也有人猜:“天地会和北方长毛很有联系。那长毛军信洋上帝,颇有些灵异法术,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是啊!巡抚衙门的牢房里不是还关着不少反贼吗?听说那金兰鹤半夜出现在牢里,那带血的手只一挥,门锁就静悄悄开了。我表哥的小舅子的岳丈在那里当牢子,差点吓死!好在牢房里常备狗血,赶紧泼过去,那金兰鹤的鬼魂才散了!——要是真让他放出反贼来,那城里还不乱套!”
大家啧啧称怪。有人笑道:“那也未必。万一他们冲着洋人去……”
广州城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寻常百姓对洋人都不太待见。众人想象着“反贼和洋人两败俱伤”的画面,心头忧虑稍减,纷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最后总结道:“我大清洪福齐天,那鬼魂成不了气候,咱们小老百姓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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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花园里的大小婢仆,以及德丰行的大小伙计,自然也都聊起了这桩奇事。不过他们却没那么乐观。
个中原因也很简单。上次“剿匪”剿得广州城血流滚滚,还是多亏了德丰行行东齐老爷出钱出人赞助,当时的巡抚还专门颁发给齐老爷一张“为国分忧”的大牌匾;
而现在那反贼平地诈尸,岂不是说明老爷“为国分忧”分得不够、分得敷衍、分得毫无建树?
更雪上加霜的是,咸丰帝临终时指定了八位顾命大臣辅佐幼帝;而那位太后野心勃勃,先帝尸骨未寒,就设计除掉了八大臣,自己垂帘听政。八大臣倒台,连带着官场上拔出萝卜带出泥,广州一半的大小官员全都跟着落马,齐老爷重金经营的人脉关系,一朝烟消云散。
谁不知道,广州的外贸商人们富得流油,从来就是官府敲诈的对象。这几桩事凑在一起,齐老爷非得大大出血、花钱消灾不可。
众人压低声音,摇着头评论:“唉,太后垂帘,牝鸡司晨,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啦。”
一连数日,德丰行门可罗雀,做成的生意屈指可数。
寇来财也没什么小费可偷。林玉婵“黑吃黑”的生意无甚进账,只给红姑补了一次伙食费,自己依旧两手空空。
其实齐府的绝大多数丫环奴仆,虽是奴籍,手头却都有点小钱——主人家偶尔会发点旧衣服旧鞋,主人丢弃的旧物件下人可以拿出去卖,逢年过节也会包个小红包,以示恩宠。
唯有林玉婵不一样。她是被王全以私人名义买来的,又赖在茶行打杂,王全不卖她就谢天谢地,想拿工钱是妄想。
于是她干多少活都等于白干,永远属于无产阶级。
“得想个办法攒钱赎身。”林玉婵想,“王全肯定不肯成本价出手,得至少攒够二十两才算有把握。”
但攒钱谈何容易。若是茶行的高级雇员,例如账房、通译之类,倒是有可能在谈生意的时候小小的吃点回扣。只要不太贪,不损茶行信誉,掌柜的通常睁只眼闭只眼,把这当成额外的员工福利。
但林玉婵肯定排不上这等好事。王全巴不得她天天弯着腰干苦工。就算知道她会算数算账,对茶行盈利也有不小帮助,也不肯主动让她插手生意上的事——除了苏敏官那单,还是因为苏少爷点名找她。
这是整个广州商行的共识。一个女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做生意呢?这是阴阳颠倒,是会影响财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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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林玉婵摆完货架,刚从□□上下来,王全就赶她去后院,恶狠狠吩咐:“在后面躲着,不许出来!出来打死你!”
林玉婵:“墙上的霉点还没擦完……”
王全:“不擦了!出去!”
丢给她两片抹布,砰的一声撞上门。
林玉婵已经对这种恶言恶语完全免疫,耸耸肩,乐得休息。
她很快就明白掌柜的为什么喝令她藏起来。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街上敲锣打鼓,乌泱泱来了一群人,随后是轿子落地的声音。
一个柔和的声音飘进了铺门:“大人请,巡抚大人请。”
林玉婵顺着板壁缝看过去,眼花缭乱。
一个头戴顶戴的大官刚从轿子里下来,谦虚了一番,踱进了德丰行的铺面。深秋的广州天气依旧酷热,大官一丝不苟地穿着青色纱地夏季官服,透着里面的竹衣。后头一群从人跟着打扇子。
大官身边侍候着一位微微秃顶的富绅,是德丰行的行东齐老爷。
林玉婵在齐府花园里也见过几次这位老爷。每次他后头都跟着一群姨太太,下人见了他都跪下行礼,他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好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
齐老爷自诩风雅,每天都要写几首诗。有个师爷专门跟在他身边,笔墨不离手,帮着老爷记录灵感。每年他都要花重金请人刊印自己的诗作,印得古色古香,当礼物到处送,据说还很受洋人的欢迎。
不过今日,齐老爷身边既没笔墨,也没师爷。他也穿着纱质官服,戴着顶戴,但气质却和旁边的真官格格不入。他笑容谦卑,弯着身子请安。
“巡抚大人吉祥!巡抚大人新官上任,小人还未来得及备礼登门,实在该死,哈哈……大人您今日大驾光临敝号,敝号蓬荜生辉……坐,坐。”
德丰行在广州有多家分店,这间“旗舰店”的铺面最为宽敞,光茶座就五六个,就算同时接待多家主顾也绰绰有余。但今日这气派大官在里头一坐,旁边的副官、助理、侍候的从人摩肩继踵,那铺面就显得过于拥挤,容不下这尊大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