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没有大商户作依托,没有父兄丈夫担保,本身在“信誉”这方面已经是最低分。做生意的看人下菜碟,哪怕知道她是行家,也不会给她和大洋行同等的待遇。
林玉婵在路上走两步,郁郁的走不动,公园里找个长椅坐了,静静地理思绪。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平。哪怕眼下紫禁城里是太后掌权,大清的百姓们依旧认为女子低人一等。哪怕是那最怜香惜玉的,潜意识也会觉得“她不行”。
更何况,出门从商是传统的男子领域。她一个本该规矩待在家里的女流,非要进场分一杯羹,无疑会被视为“入侵者”,平白遭人敌视。
但怨天尤人是没用的。她没工夫操刀进行社会改革。她明天就要谈出价来。
其实她也有不少后招。她认识的男人不少,随便拉一个出来露露脸,大概就能让毛掌柜改口低头。容闳是她临时雇主,为了自己的利益肯定能拨冗前来;苏老板么,人生信条所限,约莫不肯白来,但请他一顿饭他应该能赏脸;甚至,她在海关还认识不少男雇员。比如那个大鼻子维克多,给他二斤白酒,他能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但是她有些不甘心。不请个男人来刷脸,她就注定失败么?
……
为着社会不公,钻了半天牛角尖,直到鼻子都酸了,最后自暴自弃地想:何必呢!已经在挑战地狱副本了,干嘛还给自己增加难度啊?
该抱大腿抱大腿,妈的!
林玉婵力一拍自己大腿,就要从长椅上站起来。
冷不防空中一声大喝。
“喂喂喂,这是哪家婆娘,长没长眼?知不知道这是哪?知不知道这里是谁能来的?”
一个拖着辫子的巡捕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朝她挥挥手里的棍子。脚下皮靴踩得咚咚响。
“赶紧滚!”
徐家汇虽然属于上海县界,但也是教堂林立的地段。近年来被租界方面越界筑路,划入了租界片区,官府默许。
巡捕也自然来耀武扬威。
林玉婵被那巡捕的怒气喷了一脸,不由得一头雾水,环顾四周看看,自己没犯法啊。
巡捕见她居然不动,更是生气:“不识字的婆娘,认得这是哪吗?公园!公——园!PublicGarden!只有洋人能进!看着到牌子了吗?外侨专用!Foreigneronly!快给我出来!”
上海的公园,都是租界里的洋人为了改善生活环境,出资建造的休闲之所。华人从来不许入内。
林玉婵心里没这根弦,自然而然地就走了进去。
这才发现,公园里的各项标识确实只有英文,布告栏里贴着英文海报——紧急援助江浙难民慈善筹款晚宴,江海关主办。海报边缘已被雨水濡湿了。
那巡捕张牙舞爪,捋起袖子就来抓她。
林玉婵本来就气不顺,听着那巡捕的一口稀烂的洋泾浜英文,更是心里冒火,反倒矮身坐回长椅,冷静地说:“Pardon?Idon’tunderstandyourEnglish。”
她的口音可比那巡捕纯正多了。巡捕一怔,脸色变青又变白,变色龙似的,换了好几个表情。
“你……您……”
街头摆摊的妇人,有的也会拿英文讲个价。可不是她这种流利自然的口吻。
他在街头揍人多矣,也没碰到敢跟他顶嘴的女人。
那巡捕不由得脑补出各种可能性:洋人家女仆?洋人的小妾?洋人的养女?洋人和华人姬妾的混血?
……
“伐好意思,对勿起,sorrysorry,小姐接着坐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