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动,命人拿琴过来,不一时,一把缀着五色璎珞和玉石的古琴便被送了上来。叶孤城将其横置于膝,手上一动,就有淙淙之声响起。
他奏的是古曲《阳春》,表现的是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此时临近三月,正好应景,一一分别有‘气转洪钧’,‘阳回大地’,‘三阳开泰’,‘万汇敷荣’,‘江山秀丽’,‘天地中和’,‘莺歌燕舞’,‘日暖风和’,‘花柳争妍’,‘锦城春蔼’,‘帝里风光’,‘春风舞雩’,‘青皇促驾’,‘绿战红酣’,‘留连芳草’的延连阶段,冲和雅谈,不可铅华。众人正渐渐听得入神之际,陡然间,叶孤城指下一变,双手连弹,手势极快,面上的神色虽然依旧平静,但琴音却已骤然尽失先前的悠致之意,蓦地斜次里冲出一股铁马金戈的肃凛,如同异军突起一般,尽数化作毫无掩饰的杀伐之音,在座的众人,眼皮皆是微微一跳。
……《十面埋伏》!
此时四周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叶孤城从脸颊两旁垂下长长的两绺漆黑鬓发,里面纠葛着细碎的黑曜石,在光线之中闪出冰冷的色泽,衬得男人一张清癯雍绝的面庞间,仿佛就好象是笼罩上了一层凛冽的纵横决断之气,十指簇抚,那琴声有若疾风惊雷,却陡然间似乎只听‘铮’地一声,曲音戛然而止,众人定睛看去时,就见叶孤城已收了指,正用一条雪白的锦帕擦拭着双手,琴上赫然绷断了三根琴弦。灯光之下,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绝尘的容颜间,那眉心处的弧度微有斜扬之势,矗飞入鬓,分明就已显示出了他本性之中的强势与冷硬。
席间一时静然,只能听见叶孤城低沉淡峭的声音响起:“。。。孤一时不查,有损皇叔之物。”
太平王微带皱纹的眼角几不可觉地微微一跳,随即就好似是淡淡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一张琴断了弦而已,算得了什么。。。太子好琴技。”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叶孤城正用来擦手的锦帕,满幅雪白之中,一枝红梅独秀其间,十分醒目:“太子原来喜爱梅花。。。只不过向来皆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梅花,也似是太寒素了些。”
叶孤城收起雪白的锦帕,拢在袖中,也不看旁人,面上神情宁寂而肃然,淡淡道:“牡丹虽艳,终究不及寒梅。。。唯有万花俱寂之时,一支傲雪独艳,如此,才得独为天下群芳之首。”
两人一番言语之间,皆是话里有话,语中隐隐暗带机锋,一时间酒过半场,众人也稍微有了几分醺然之意,在座的也不是那等矜持的文臣,席间皆为武将,况且也并非是特别庄正拘礼的场合,因此诸人也就渐渐有些松散起来,太平王见状,便微笑着说道:“今日既是酒宴,又怎可没有助兴的歌舞。”说着,对叶孤城道:“这些人也比不得京中,太子也请将就着看看罢了。”双掌连拍三下,未及一时,丝乐之声响起,从外面袅袅婷婷飘进来一行女子,顿时香风拂面,彩袖翻飞。太平王又以目示意了一□旁的一名亲随,那人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一曲曲靡靡之音,酒香动人,美色醉心,众人饮酒观舞,又哪里当真及不上京中的享受?酒酣耳热之间,方才退下的那名亲随重新出现在了太平王身旁,点了点头,太平王微微一笑,举杯喝了一口酒,然后就对叶孤城说道:“这些歌舞不过平常,只是开个头罢了,本王眼下有更胜一筹的舞目,还请太子欣赏一番。”话毕,众舞伎齐齐退下,丝竹之声亦换,音色顿作一股极致的妖娆与靡媚,与此同时,一大片白云轻飞而入,却是十二名身着白衣的美人。
但这一行人决非是如同刚才那般的舞女歌伎,却竟是十二个年轻美貌的男子,所有人的脚上都并没有穿着鞋袜,而是完全赤裸着雪白的双足,脚腕上戴着精美的金银圈子,上面镶着许多金铃和银铃,随着人的身体摇摆动作,便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灯光之中,一众男子身段轻盈,乌丝如云,嘴角带着妩媚的笑意,眼泛春波,眸凝媚态,说不出地撩人心魄。
自古向来就有男风流传,尤其是一些富贵权势人家,有几家是不曾蓄养过娈宠伶人之流的?这等声色犬马之事,其实也实在是份属平常,根本算不得什么,就是许多倌馆之中,那等才色上等的男子,也甚至比一般当红的名妓,身价要更高几分。况且向来军中皆是男子,男风便一般会更盛些,大多数高级的将领,几乎都不能说是自己从不曾沾染过此道,这也算得上是平常之事。但此时,叶孤城身后的随从诸人却已面上齐齐变色,眼中皆现出一股浓浓的狠厉之意,而楚凇扬虽是脸色未变,但那眼底的凌利锋锐颜色,却已经是毫无掩饰的了。
此刻那十二名男子身上,穿的并非是一般歌舞时所用的彩衣,而是通身的一片雪白,在座诸人当中,唯有上首的叶孤城身披白袍,因此眼下就显得格外醒目。但若仅仅只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这十二人却尽皆以银箍束顶,披下一头长长的漆黑发丝,与叶孤城仅以玉冠挽发的形容又是一般仿佛,乍一眼看过去,竟分明就是相似了。而为首的那一名男子,双眉描得斜飞入鬓,眼角亦做了精心的修饰,呈出细长的凤目模样,唇瓣丰厚,鼻挺肤白,虽原本五官并不与叶孤城有多少相象,且身高普通,并不高大挺拔,然而脸型却有几分类似,并且容色是罕有的上乘,此时又刻意修饰,加之亦是白衣黑发,竟就跟叶孤城有二三分形似了。。。眼下他面上妩媚妖娆之态毕现,身段动人,春水一般的目光中几乎能够流出蜜来,只刻意遥遥投注在上首的叶孤城身上,其中的挑逗撩拨之意,清晰可见。叶孤城身后诸人毕竟跟随男人多年,很快面上就恢复了先前的一副冷淡平静模样,但那眼中的神色,却都隐隐有些骇人。
叶孤城仍稳稳坐在上首,目光之中平寂如水,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而在座的众人,却已经暗中于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对这临时的一幕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感。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被中间妖娆妩媚的一干年轻男子吸引了过去,尤其是那其中的为首之人,更是有无数炽热的目光都从四面八方紧紧地投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其中热辣之意,已无掩饰。
不多时,一舞既罢,太平王喝着酒,看向旁边的叶孤城,笑道:“歌舞粗陋,太子可还满意?”叶孤城声音淡淡:“。。。不错。”太平王闻言,便命那为首的男子上前,指着这周身媚意流转的人,笑道:“这是本王蓄养的一名伎伶,太子既是觉得还好,本王便赠与太子如何?”
权贵之中,只要不是正妻,那些娇妾美婢之流,互相之间馈赠转换,实属平常,又何况是这等伎优伶人?但见那男子衣白如雪,乌发披垂,通体烟视媚行之态,浮流于身。在座众人见了他这打扮模样,不由得口唇发干,想起方才那等靡靡媚舞之姿,又见他这样刻意装扮起来,隐隐有一二分形似叶孤城,就不禁看向上首的男人。就见那人面容冷肃,容止端严,与下方的年轻男子截然不同,一个是天下间一人之下的最尊贵之人,一个是受人玩弄取乐的倡优之流,却偏偏在众人面前刻意打扮类同,这样一番映衬,其中暗含的指辱之意,不言而喻。
叶孤城却仍然端坐席间,就仿佛毫不在意这些,语气冷淡,只说道:“。。。既是皇叔美意,孤便收下就是。”太平王闻言,哈哈一笑,指着那男子说道:“如此,你还不快来见过太子?”
那白衣的妩媚男子闻言,面上媚然轻笑,徐徐移步,走到叶孤城近前,使出全身本事,一双水眸中直若勾魂夺魄一般,含着媚笑,看向座上的男人,其中挑撩之意,欲诉还休,淡红的双唇微启,同时软盈下拜,跪伏于地,声音妩柔勾人至极:“奴才江凤卿,拜见太子殿……”
话音未落,便见灯光下,一道银光猛然闪过,片刻的寂静之后,就听见席间使女与一干男伶的尖叫声混乱响起。那白衣男子面上的媚笑已然凝固,脖颈之中横着划开了一道血口,既而便颓然倒地。叶孤城看也不看手上的长剑,只将其随手插回到了一旁的楚凇扬腰间的剑鞘里,然后将方才的那条绣有红梅的锦帕重新拿出,缓缓擦拭双手,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在座的诸人谁不是见惯了刀光血影,生死交替?但毕竟方才还是酒乐靡靡的欢纵,可转眼间就在众人面前见血夺命,这样突如其来的反转,让众人也不由得皆是一惊,齐齐变色。太平王亦是面上陡然一变,暗沉下来,叶孤城刚才那一剑过后,自己仍是白衣无垢,纤尘不染,但旁边太平王樘蓝色滚金线的华服上,却被溅上了几点血渍。“。。。太子爷如此,是何意?”
叶孤城一面细细擦拭着绝白无垢的右手手掌,一面将狭长的双目淡淡看向太平王,道:“。。。皇叔方才,已将此人送与了孤。”说话间,他已彻底擦过了手,然后就将那条用过的锦帕直接弃之于地,语气漠然,毫无起伏之态:“。。。如此,孤自毙一名太子府中人,又能如何。”
一百三十二。 长夜思 。。。
眼看着座上的男人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太平王眼中微微一闪,面上的表情就立时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不错,本王既已将人送与了太子,要如何处置,自然就任凭太子的意思。”太平王的声音中重新有了漫不经心的意味,从座位间缓慢站起身来,微微伸开双臂,旁边便自有人上前,小心服侍着替他脱下了身上被溅到几点血渍的华服,露出里面的单袍。太平王脱去外衣后,又重新坐下,既而淡淡吩咐了一声,片刻之后,地上的尸首就已经被人抬了下去,只在地毯上留下了一点暗红。太平王举一举酒樽,面上有着一层笑意:“些许小事,不要扰了眼下难得的酒兴。。。继续就是。”说着,举樽向叶孤城示意。
叶孤城执了金樽,右手微抬,然后便递到唇边喝了一口,太平王微微一笑,亦举杯而饮。
场间气氛顿时就为之一松,众人纷纷举杯,不过转瞬之间,就似是只当作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当下丝竹琴瑟再次响起,又是一班美貌舞伎上前,水袖兜转,乌发如云,脂粉香混合着酒肴之气,弥漫了满堂。在座的都是男子,一群男人聚在一起,一通酒水灌下去,无论各自心中都揣着什么心思,但起码表面上席间的气氛倒是很容易活跃上来,众人推杯换盏,也有当众说些个有几分荤俗的笑话的,以博众乐,诸人哈哈一笑,酒兴也更浓了些。
渐渐地,在座有人已现出几分醉意,太平王看向身旁不远处的叶孤城,却见男人脸容寂白,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神态,便不由得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太子今日饮酒不多,想来是不惯此处的酒菜罢。”叶孤城一双剑眉向上微微斜掠着,眼中寒亮如星,闻言,举起面前案上放着的金樽,将里面剩着的残酒一饮而尽,既而淡淡说道:“。。。孤一路行来,眼下已觉劳乏。”
太平王听了,含笑道:“既是如此,这酒席也该散了。”叶孤城双手拢于袖中,道:“也好。”
夜静人散,叶孤城回到为其准备的下榻处,刚一进门,便吩咐道:“。。。焚香,更衣。”话音方落,已有随身的亲从取出上好的白檀点了,装在紫铜貔貅的香炉里,然后又有两人将一件崭新的白袼软袍用手细细抻平,放在炉上一点一点地熏染着,连一片衣角也不错过。叶孤城微微合目,向身侧展开了双臂,由着几名亲随替他麻利地解去衣物,一一除□上的佩饰。
等到身上在酒宴间被染上了淡淡酒气的衣袍都已尽数解下,只剩了里面贴身的衣物之后,叶孤城这才穿上已经用檀香熏好了的长袍,令身上再没有任何一丝的其他味道。此时已有人送上解酒用的酸汤,叶孤城随意喝了一口,既而就挥退了众人,只留楚凇扬一人在此说话。
“今日太平王自爷刚到此处之时,直至方才,都一直暗中多方弹压,句句暗藏语锋,其人心机跋扈,脾性踞傲,由此可见一斑。”楚凇扬一面说,一面取了软垫,服侍着叶孤城坐了。
外面有人端了一盆兑好了温度的热水进来,又提着一铜壶烧好的滚水,既而蹲身为叶孤城一一脱了靴袜,挽起裤角,这才躬身下去了。叶孤城将双足浸在银盆当中的热水里,随即闭一闭眼,将身体微微向后,倚住了后面的背靠,然后才开口对旁边的楚凇扬说道:“孤的这位九皇叔,此次。。。”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面上也不曾有任何表示,但楚凇扬跟随在他身边多年,就知道男人已是有些微微动怒了。楚凇扬端上沏好的香茶,语气冷然,道:“方才酒宴之上,太平王竟张狂至此,属下。。。”以伎伶之人刻意仿照叶孤城形容,虽不曾说破,但那其中欲令叶孤城难堪,以作侮辱之意,却分明是昭然若揭的,若是叶孤城当时只作不知,忍耐下来,就会让人认为可欺,而若当场大怒,勃然作色,便要坐实了那伶人与他相仿的论断,自取其辱。好在方才叶孤城当即就在席间将人一剑斩杀,毫不留手地给了太平王一记狠力的反击,不然,今夜就定然会大失颜面,被众人当作笑柄。叶孤城生性孤傲,何时遇到过有人竟敢做这等当面侮辱之事,一思及至此,楚凇扬便心下恚怒,对那太平王不禁厌恨至极。
足部浸泡在热水当中,似是解了不少乏,就令人身心也仿佛是渐渐松缓了下来。。。叶孤城接过茶,呷了一口:“。。。如今彼此间皆有顾忌,并非双方翻脸无情之时。”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杯盏,手上的白玉扳指不经意叩在杯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孤自幼行走江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斩尽杀绝,永除后患。。。至于这位叔王,早晚间,孤自有与其相对之时。”
两人说着话,未及许久,银盆中的水就渐渐没有那么热了。楚凇扬见水面上已不再冒热气,便低下了身,从旁边拿起那把装着滚水的铜壶,小心地替叶孤城往银盆当中,徐徐添上热水。
男人不着靴袜,双足赤裸着,浸泡在温度适中的清澈热水里,只能够看见足背,上面肌肤白胜冰霜,隐隐有淡色的筋络在皮肤下面浮现着。裤角微微挽起,露出半截结实的脚腕,一只扁平的白玉圈子箍在右踝处,上面刻着蝙蝠等图案,用细碎的宝石点缀装饰着。楚凇扬第一次见到这些,乍一看见,心中不禁猛然一跳,连忙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去,不敢再看。叶孤城倒并不曾发觉到什么,只合着双目,后脊倚在背靠上,将陆小凤传来的信中的内容细细思量了一遍,心中就逐渐有了计较。楚凇扬此时已添好了热水,站起身来,叶孤城静静思忖了一阵,既而仍只是合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身边楚凇扬闻言,便看了看记时的金漏壶,答道:“爷,眼下已是亥时三刻了。”顿了顿,又接着道:“。。。爷,可是要歇下了?”
那人听了,似乎是微微摇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便道:“。。。不用。”又坐着静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吩咐了一句,说道:“。。。替孤磨墨。”楚凇扬听了,虽是不解其意,但仍还是按照吩咐走到了条案前,稍微往上挽了挽衣袖,然后才往砚台里添了些清水,开始动手磨墨。
清香的墨汁渐渐从手下溢出,楚凇扬看见男人用放在银盆旁边的棉布擦了擦足上的水渍,然后就穿了搁在一旁的软底便鞋,起身走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