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宣威舰”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贾宾客,听说出了事情,便都挤上了巨舰船舷,自在那儿观看。众目睽睽之下,崔轩亮又是泣不成声,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当即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崔轩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轩亮……”
白璧暇点了点头,道:“适才咱们见到的号炮,可是你放的?”崔轩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么会有三宝公的号炮?可是偷来的?”崔轩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号炮是三宝公留给我叔叔的。”张勇嗤地一声,道:“胡说,三宝公何许人物,怎会和一个跑船的来往?你可别胡吹大气。”崔轩亮垂泪道:“我叔叔真的认识三宝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后,他说朝廷小人当道,这官不做也罢,便自己买船出海……”
张勇怒道:“大胆刁民!什么叫小人当道?皇上又是什么时候死了?你口无忌惮,可是想造反么?”崔轩亮吓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哭讨饶。白璧暇拉住了下属,道:“行了。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乐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说令叔是三宝公麾下的旧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崔轩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样,也都姓崔……”张勇皱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难道还姓龟么?”众随扈听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来。白璧暇见这孩子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却甚为幼稚,想来没什么家教。不由叹息一声,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军中的职务是什么?你知道么?”
崔轩亮哭着摇头,却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陈忙跪了过来,垂泪道:“大人,咱们家二爷姓崔,双名风宪,他过去是三宝公的同知指挥,下辖中军左营六舰,咱们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宝公的舰队庞大,全队出航时以“贵”字列队,分中军五营、前军左哨五营、前军右哨五营,另有马船、粮船、水船押阵在后,宝船巨舰六十二艘,小船不计其数。这崔风宪当年坐镇中军左营,手掌六舰,可说是威风凛凛。
人情年来薄如水,事隔久远,永乐老将雕零殆尽,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总之沉吟半晌,推称不知:“这人真是没听过,他退下来多久了?”众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别小看我家二爷啊!他是永乐老将,十岁追随太祖,打过蒙古,下过西洋,为天下汉人立过大功劳,他当年出海的时候,您恐怕还只是个小娃娃啊!”
这话确实没错,崔风宪今年六十有四,当年远渡重洋之时,还只三十出头,算来当时白璧暇不过十三四岁,少不更事的年纪,哪知什么东洋西洋?
众船夫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难免犯冲,那白璧暇吃了他们一顿排头,心下自也不快。那张勇走了过来,附耳道:“大人,现下该怎么办?可要放这些朝鲜人离开?”白璧暇转到了一旁,低声道:“朝鲜与我中华素为友邦,本就不该大动干戈。咱们若要随意扣押他们,定会引发轩然大波。”张勇低声道:“如此说来,大人是要放他们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来么?”
张勇叠声称是,朝崔轩亮瞧了一眼,附耳又问:“苦主那儿怎么办?”白璧暇道:“此事说来双方都有过错,以致生出不幸。一会儿你把那盒金条要来,尽数留给那孩子,当作抚恤便是。他收了钱之后,自也好说话许多。”
张勇微笑道:“大人英明,这些百姓见钱眼开,给他们点钱,什么话都没了。”正要转身过去办理,却又给拉住了,那白璧暇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嘱咐道:“记得把我的名帖交给那姓申的,让他呈给朝鲜国王,务必让他晓得这人情是谁做的。”
张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属下懂得。”他找来了申玉柏,交头接耳一阵,便又取过了木盒,走到了崔轩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窝藏倭寇,有错在先,逼得人家动了手,这才生出意外。看,我给你说干了嘴,总算讨了些便宜回来。你快收下这些金子吧,别再闹了。”
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演变,他喃喃说道:“那……那我叔叔呢?你们不管了么?”张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叔叔自己有错在先,怨得了谁?”他懒得再说,转身便走。
崔轩亮呆呆地看着地下的金子,泪水扑簌簌滚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来的本国援军,竟是这样待他。眼见白璧暇掉头而去,他忽然扑了过去,死抱着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白璧暇眉头紧皱,想他是学武之人,只消轻轻一抬腿,便能将这少年远远踢出去,抑或一声令下,便能有随扈来拉,可他却还是给死拖住了。
白璧暇迟迟不动,已给缠住了。两旁随扈欲待上前,可督师并无号令,谁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轩亮哭得惨,一名中年美妇便走了出来,蹲地安抚:“这位小弟,我丈夫其实是为你好,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便算杀了这些朝鲜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来了。来,你要是嫌钱少,我这儿还有一些。”她可怜这小孩,便拿出了几张银票,正要送将出去,冷不防崔轩亮凄厉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妇,大哭道:“走开!谁要你的臭钱了!走开!走开!”
那美妇毫无武功,啊的一声,身子向后便倒,那白云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太不识好歹了!”崔轩亮不去理他,只是抱着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这小孩死缠烂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说父子连心,那白云天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臭小子!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不会自己去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杀的,为何缠着他?”这话倒提醒崔轩亮了。他张大了嘴,急急转头,只见朝鲜战船再次靠近而来,众武官纷纷转身,随时都能上船离开。他啊地一声大叫,便从叔叔腰间抽出匕首,凄厉哭叫:“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报仇!我自己报仇!”
这招“移祸江东”甚是管用,眼见崔轩亮如疯似狂,一路杀将过来,朝鲜众武官莫不叫苦连天,都晓得这小孩一旦缠上身来,谁也走脱不了。可要说把他打死打伤,却又天理难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别过来了,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轩亮大哭道:“你们打死我吧!让我去见我叔叔!叔叔!叔叔!”众船夫怕他过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却都拦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那两名婢女赶忙奔到了内舱,拼命拍打舱门,哭喊道:“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劝劝崔少爷啊,他叔叔给人杀死了!”
两名婢女喊得声嘶力竭,门内却是毫无动静,却不知徐尔正是年老耳背,还是吓死在里头了,就是默不作声。
四下乱糟糟的,眼看崔轩亮冲将过来,崔中久烦不胜烦,皱眉道:“小弟,你可别怨我了。”握紧刀柄,嗡地一声,刀锋已然出鞘,便朝崔轩亮的左脚削去,把这孩子的脚筋给削断后,自也不能造次了。
崔轩亮本是名门弟子,可一来心神激荡,二来临敌经验浅薄,三来“百济国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绝不在“高丽名士”之下,这一刀斩出,少年人难以闪避,左脚是残定了。铿地一声大响,甲板上闪过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横空飞来,逼得崔中久向后一仰,手上刀锋便斩了个空,崔轩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过去乱刺乱戳,却给人一把抱住了。
“别拉着我!别拉着我!”他手持匕首,犹在大哭大叫。却听背后传来苍老嗓音,劝道:“孩子,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下贼人势大,等你有朝一日发愤图强,把武功练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这个场子。”崔轩亮哭叫道:“你是谁?”
全场都回过头来了,只见甲板上站着一名老道士,面色红润,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看他把手一举,带得铁链哗啦啦地大响。一阵七彩幻光闪过,一物飞回了他的背后,却是一柄炼剑。听他淡然道:“老道点苍不孤。”
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