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虽不是止戈骑,可也不是窝囊废。”那头领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你道普丘城怎会丢得这般容易?这是咱们郑将军的计!显军没到之前,咱们就抽了一半人马藏在城外村落里。他们一到,剩下的人装作不防,随便抵挡一阵便降了。显军哪儿知道玄机,当下高高兴兴进了城,留下一半人马,剩下的兴冲冲打出云关去了。咱们趁他们的精锐离了城,又全无防备之际,半夜里里应外合一个反扑,哈,没几下子就把们收拾干净了!接着咱们便盘算着救你们了。这几日我一直在你们边上蹲着,原本预备瞧你们撑不住了便叫郑将军发兵,不过你们够硬扎,自个儿就把那帮孙子收拾了,倒省了咱们一趟差事,哈哈。”
秋往事越听越是低头,浑身都透出冷气来。那头领也发觉有异,正欲相询,忽见她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欠身行礼道:“有劳兄台与郑将军费心。严将军想必还会派人来,那时再向诸位道谢。我们便不耽搁几位,就此别过了。”
那头领慨然一笑,挥挥手道:“不值什么,自家兄弟么。我瞧你们也够辛苦的,不如先进城歇歇,咱兄弟喝几杯!”
秋往事讪讪一笑,摇头道:“不了,咱们还赶着归队,不好耽搁,我们严将军的脾气,老哥想必也知道。”
那头领仰头大笑,便不多做挽留,道过珍重,便自领兵回城去了。
秋往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走远,面色渐渐泛冷,雨水覆在面上,竟似结了一层薄冰。许暮归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忍不住问道:“听他的话,似乎情形有点不对?”
“不对?不是对得很么?”秋往事冷冷一笑,语气生硬得似是搀了冰砂,“显军根本是咱们自己人特意放过来的,出云关根本丢不了,井天更是安全得很,倒是我巴巴地跑来被人算计一场。哼,摆这好大一出戏,竟真只是冲着我?我倒也真该觉得荣幸了!”
许暮归心下震骇,仍觉不可思议,怔愣半晌,讷讷道:“这样深远的计划,不是通晓全盘之人定不出来,楚大人真有这等手段?”
“不是楚颃。”秋往事目色灼灼,心念电转,沉吟道,“这次的事,显是有两股势力。一是楚颃,他此前种种所为,加上这次夺城,显然是当真在与容府作对,不管他究竟打算投靠显军还是想要自立,总之都是要毁了容府。但这次引显军来攻的人却不一样,他煞费苦心安排了普丘这着棋,显然只是要造成个险境,却绝不希望容府当真出事,这人的目的,或者在我,或者在更深的地方,总之与楚颃决不是一路。”她瞥了许暮归一眼,忽地一笑,“倒是你,白白替人做了差事,却只怕捞不着好报了。你背后那人显然还是心向着容府,不过是利用你那点不安分的心思替他跑跑腿。你却叫他看清了心思,一回去,只怕便被他收拾了。”
许暮归一怔,愣了愣才明白她话中含意,摇了摇头,恳声道:“裴节真不是我放的。那一日我确是看见他越墙逃走,紧跟着你便来了。我到底……同他有几分交情,便没多想,出来绊你一绊。但人,真不是我放的。”
秋往事一愕,回头看着他,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细细一想,说是他所为确有诸多不合理处,一时不由发起愣来,低头喃喃道:“不是你,不是你,那又会是谁?”
许暮归颇觉讶异,问道:“你不是一开始便怀疑楚大人?就算引来显军的另有其人,裴节却未必不是楚大人放的。”
“不对。”秋往事摇摇头,皱眉道,“这次整件事,楚颃夺城恐怕只是个意外,真正安排一切的是另一个人。裴节出逃是所有事的开端,没有他这一走,六哥不会离城,出云关也便轮不到我这身无兵权的人去,一切便都不同了。”
许暮归仍觉奇怪,问道:“那人如何肯定裴节一走去追的会是王将军而不是你?”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嗤道:“你当日也该看出来了,我与裴节有些瓜葛,他跑了,我怎能去追?若追回来倒也罢了,若追不回来,我还说得清楚么?自然只能是六哥去。”
许暮归皱着眉,暗自盘算着其中关窍,却听秋往事又道:“幕后那人是谁,实在一点都不难猜,我只是想不透,他插在泸中联络安排一应事宜的究竟是谁?”
专心致志地想了许久,她忽似想起什么,陡地抬起头来,面上神色似颇懊恼,猛一甩鞭,纵马而出,一面忿忿咕哝道:“我管他是谁,与我何干!”
许暮归一怔,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打马跟上,追着她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这雨断断续续地竟下了数日。两人走走停停,一路向东,谁也不提究竟要去哪儿。自第三日起,城镇中便开始陆续出现寻访秋往事下落的告示官兵,两人为免麻烦,多拣乡野小路走,虽弄得遍身泥泞,狼狈不堪,却一路不曾遇到阻挠,这一日已到了须弥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
秋往事抬头望望绵绵不绝的阴雨,远远在村前停下脚步。几个月前同李烬之来到此地之时,正值卢烈洲围攻当门关,那一场大仗便就此开始。此后种种惊险曲折,区区几个月后重回固地,竟已是物是人非,欲语还休,只余一声叹息。
秋往事心下怅然,一时只觉疲惫,看看天色不早,便策马向村中行去,打算借宿一晚。村口短亭中似是立着一人,她神思不属,浑未在意,低着头轻轻路过,却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就这么走了?”
秋往事被这熟悉的声音震得浑身一个激灵,陡地停步回头,只见一人长身而立,平静地仿佛抽离于时间,似已立过了永远的长度,虽身在亭中,一袭黑袍仍是浸透了湿意,在呼啸的狂风中平平贴在身上,纹丝不动。
秋往事心下陡地一颤,酸涩满满地泛上来,润湿了眼眶。她跃下马,缓缓一步步走上前,轻声唤道:“五哥。”
李烬之缓缓步出亭外,落脚极轻,似怕不经意间触动什么。雨又细又密,模糊了一切,唯有眼前之人的身形仍是清晰得孓然出世,一眉一眼一纤一毫皆是不可置疑的分明,仿佛闭着眼也会直逼入心底。
秋往事面上沾满了水,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却仿佛身在梦中,怎样用力也无法将他的面容看得分明。距离越来越近,心下渐渐松弛,浑身却莫名地紧绷起来,仿佛正不自知地走向看不见的悬崖。
李烬之的神情似有些微恍惚,目光沉沉的,仿佛浸透了水,带着湿润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抚秋往事消瘦的脸庞。岂知指尖方触到冰凉的肌肤,她却似蓦地受了惊,浑身一震,猛然向后跳开一步,面上忽青忽白,惊疑不定地喘着气。
李烬之陡地僵住,右手顿在空中,面色也倏然一紧,嘴角缓缓抿紧,眉心也慢慢低沉,眼中也似一点点黯淡下去,渐渐降了温。
秋往事自己也被骇了一跳,只觉心绪纷乱,满腔急躁,似是浑身不定,亟欲排遣,却浑然不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几次接触李烬之的目光都似被烫伤般飞快地移开视线。她身不由己般又退后两步,慌乱地别过头,急促地道:“五哥,我知道、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本是无心,这本是意外,是意外。我不怨你,也不恨你,真的,真的不恨,可是、可是我现在对着你,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这样跑了?”李烬之忽地打断,语声清冷得一如连绵的雨水。
秋往事听出他语中的冷意,不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面容冷肃,神情淡漠,一如战场上执掌生杀时的模样。她陡觉透不过气来,忍不住又想后退,却听李烬之淡淡问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秋往事一怔,偏过头低声道:“偶然经过。”
“不偶然。”李烬之静静望着她,神色淡然,“若是偶然,我怎能在这儿找到你。”
秋往事眼角一跳,惊道:“你知道我会来这儿?”
“不难猜。”李烬之微微一笑,面色却仍是一径的冷淡,“容府你不想留,显境你不能入,朝廷你更不愿去,除了释卢,你还能去哪儿?”他微微一顿,接着道,“这个我想得到,而你也知道。尽管知道,却还是没从融洲绕路,而选了这条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秋往事轻轻一震,面色倏然变冷,紧盯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李烬之仍是平静地波澜不兴,沉声道:“你来这儿,是想让我找到,想让我留下你,就像上回裴节被擒时一样。”
秋往事心下一颤,浑身陡地一紧,定定瞪着他不出声,不知是惊是怒。
李烬之见她惊弓之鸟般满面警觉,忍不住轻叹一声,放柔了声调,缓缓道:“可是往事,这次我不留你,你想留下,就要自己留下。你想要为自己活着,却怕对不起你姐姐,于是想要别人逼着你不得不留。你想听我说你走了我和四姐六弟都不好过,你想听我说你走了裴初会借机生事挑拨离间,你想听我说你走了卫昭不会放过容府。可是今天我不说,你要留下,就只能是为自己留下,否则再有多少借口,今后你也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