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内传来一声朗笑,忽地不知自何处蹿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倏忽间已立在许暮归眼前,正是那日劫走李烬之的年轻男子。他负着双手,摇头晃脑地笑道:“许大哥,你只管走你的,不必理我,我又不给你添乱。”
“你这会儿不给我添乱,等我找着秋往事就要添乱了。”许暮归无奈地苦笑。看他跟在马后跑了许久,居然面色不变,汗也不见一滴,不禁感叹道,“你的逍遥法已经大成了。我当日每月给你带枢术启蒙书时,可没想到你那么快便能有这等造诣。”
“燎人也会有天枢,许大哥想不到吧。”那人得意地笑起来,“许大哥你瞧,我比那秋往事如何?”
许暮归默然看着他,神情似有些伤感,许久才道:“覆舟,你有风人血脉,又修了枢术,自然便是风人。就算不愿回来,也不该为燎人卖命。”
“扯风啊燎的做什么,我在许大哥面前,自然只是姓米。”米覆舟随手折了些细嫩的枝条讨好地塞到马嘴里,“我也不是在替谁卖命,秋往事是我自己要杀的。”
许暮归不答,只是出神地望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似有几分欣喜,又似满是沉重。
米覆舟见他不说话,只当他仍在为难,心思一转,冲他眨眨眼,“嘿嘿”笑道:“许大哥,你说你替卫昭办事,可我瞧你也有自己的心思吧?卫昭向着秋往事谁都知道,你既然替他做事,自然也该向着她。可你那日明明撞破了裘之德,只要捅给明光院秋往事便清白了,你为什么却放他走了,还说不会追究,叫他放心?”
许暮归神色微变,别开眼神道:“我不过替卫大人跑跑腿,至于背后的事,轮不到我管。”
米覆舟大笑两声,心领神会地拍拍他背脊,说道:“你不必骗我。每次提到秋往事你的脸就跟茄子干似的,你同她有过节吧?只是碍于卫昭不好做什么?放心,都交给我。”他用力拍着胸脯,“你只要带我找到她……不对不对,你只要管自己去找她,全当没我这个人。等你办完事回去,我再替你收拾她,保管卫昭怪不到你头上。”
许暮归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道:“你若真想杀秋往事,便去投奔大显吧。”
“大显?”米覆舟立时皱起了眉,断然摇头道,“我可以投燎邦、投靖室、投容府,就是不能投裴初。你别问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能。”
许暮归苦苦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为什么。”
米覆舟一怔,讶然望着他。
许暮归跳下马,肃容望着他,沉声道:“有些事,我原本保证过绝不告诉你,可如今人都不在了,我想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米覆舟眼中登时露出警觉,后退半步,面色变了数变,许久忽低声道:“小时候我问你是做什么的,你总是说以后告诉我。”
“现在能告诉你了。”许暮归静静望着他,面沉如水,“我是当兵的,自十四岁入军营,跟的便是卢烈洲。”
米覆舟眉心骤然一跳,浑身倏然紧绷,总是懒洋洋的眼神蓦地一冷,瞬间锋利得犹如白刃。许暮归紧紧攥着马缰,手心一片湿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乎觉得一眨眼那冰冷的目光便会化为实质直刺过来。正自全神贯注,一口气尚未吸到底,却忽见米覆舟面上神情倏然一松,又挂上了初冬正午阳光般疏懒的笑容,仰天眨了眨眼,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说我这猫嫌狗厌的倒霉娃,怎会有那运气碰上许大哥这样的好人,给我吃穿,教我识字习武,还替我找了枢术师父。果然世上并无凭空掉下来的好事啊。看来我那传说中的爹也不全是管生不管养嘛。哈哈,许大哥你何不早说,我娘若知道了,或许还能抱着痴心多在世上留两日呢。”
许暮归一怔,惊道:“你娘……”
“快一年了。”米覆舟神情淡淡的,嘴角微微翘着,似是讥讽又似自嘲,“你知道的,她身体不曾好过,能撑到这时候不容易了。我前一阵才送她去圣山下埋了,刚回来不久,没想到就遇上了你,更没想到还忽然成了有爹疼的孩子。想来到底是我这半风半燎的不一样,凤神同炽神两边都关照着,瞧我刚没了个娘伤心,便补了个爹给我。”
许暮归见他面上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语中却尽是落寞讥诮,心下也不由黯然,伤感地望着他片刻,微微垂下眼,轻叹道:“覆舟,你别这么说。你爹有苦衷,负了你同你娘,可他心下一直挂着你们……”
“哦?那可惜了,我不知道,我娘不知道,他挂了半日只怕是白挂了。”米覆舟环着双臂大剌剌笑道。
许暮归听他口气不屑,轻轻一叹,低声道:“其实你小时候见过他。他还在北疆之时,冒着被指通敌的风险,每月总要去看看你们,后来南下风洲,才不得不停了,却也一直让我代为照看。”他暗暗瞟他一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迟疑着开口道,“覆舟,将军固然是亏欠了你们,可这事你也不能全怪他。当日毕竟是你娘刻意隐瞒身份在先,那时风燎交战,以将军的身份,不可能迎娶一个燎邦贵族……”
“他当真要娶,谁还能砍他的头不成?无非不就是会碍着他锦绣前程。我娘堂堂米狐氏,虽是远枝,在燎邦好歹也是个大小姐,不也为他背井离乡,跑到风境受人轻贱,偏他就有那么多的不得已?”米覆舟不以为然地嗤道。
许暮归默然半晌,沉声道:“燎人没有字,你的‘覆舟’二字是我替你定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原本不怎地知道,现在知道了,想必是提醒我小心别让仇恨冲昏了头脑,掀了我的船吧。”米覆舟摇头晃脑地答完,忽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接着道,“可我知道,我娘给我取这名字时,心里头并不是这两个字,而该是‘覆洲’才对,我从小便知道,这世上有个卢烈洲,是我一定要杀的。”
许暮归低叹道:“可是将军一死,你娘不也跟着去了么?你要杀秋往事,应当也是你娘吩咐吧。她对你爹,终究是几分恨几分爱,恐怕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你又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米覆舟眼神忽地一冷,淡淡道:“许大哥这么说,未免把我们这十六年受的苦看得太轻了。在风境是狐子,在燎邦是风狗,天下之大无以为家的感觉,许大哥可知道么?”
许暮归一阵难过,正想开口劝慰,忽见他“哈哈”一笑,上前热络地一搭他肩膀道:“好了,如今我爹娘都不在了,咱们别理这些。许大哥待我好,不管出自谁的授意,我总是领你的情。若卢烈洲还活着,我去杀他免不了同你对上,现在正好,咱们还是一路人。瞧你那么念着我爹,替卫昭做事想必不是真心,还是算计着秋往事吧?那你拦着我做什么,咱俩正该一拍即合才是嘛。”
“你替你娘杀她,我不拦你。”许暮归肃容望着他,“只是你不该替燎人杀她。将军北征之后,燎邦好容易平静几年,这会儿又趁着水浑来插手风家事务,还同枢教牵上线,显然图谋很深。你既是燎人,又是风人,若被人利用,牵扯进两族纷争,届时生灵涂炭,哪边都是你的血肉同胞,你又何以自处?”
米覆舟嗤笑一声道:“我哪来的血肉同胞,只怕我贴上去认亲都没人愿意搭理呢!
“别这么说。”许暮归低叹道,“你若是这种人,早已不肯叫我这声大哥了。”他默然片刻,见米覆舟扭着头不做声,忽轻声道:“覆舟,去大显吧。”
米覆舟心下一凛,冷哼道:“说了半天你不就是要我帮着风人杀燎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