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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四十六章 乱流(下)
两人走后,屋内无人说话,一时沉寂。许久,秋往事才缓缓吸一口气,低声问道:“五哥,你打算动手了?”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案上烛火,微微一笑,问道:“你这么觉得?”
秋往事听他语气,知道定是另有蹊跷,略一犹豫,仍是说道:“铁川卫乌合之众,只认一个钱字。咱们先给了他们一棒槌,若不赏点甜头,只怕不少人都会动逃亡的心思。发些银子的确是合情合理。整肃吏治削减俸禄也算战前常例,没什么可说。但连城内驻军的饷银都减,这便怪了。同为戍边军伍,一头发钱,一头削饷,城内兵士岂能服气?此处驻军除了一万是南边带来的老兵,剩下两万都是在融洲新招编的,才刚改姓容没几日,军心本就散漫,再削兵饷,只怕更是人心浮动。届时没准便有样学样,也照铁川卫那套闹起来,强行讨钱,岂非不好收拾?还有,阿璨是咱们的人,谁都知道,你于这些事上向来避嫌,从不随意提拔亲信。如今却忽然凭空拔他做城门令,比他退伍前的官职都足足高了三级,难道会是仅仅出于故旧之情?你这番布置,看来看去,都是要拉拢铁川卫,强夺望山城!”她抬眼望向李烬之,见他眼中带着笑意,心思一转,立刻又接口道,“所以我猜,你是故意如此布局,要引得大哥这么想吧?”
李烬之听她说到最后忽然改了方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到底瞒不过你,全中!”
秋往事眼中一亮,凑过去问道:“真是故意?那台面上如此,台面下又走的是哪一步?”
李烬之先不答,反问道:“你说,大哥若发觉我虚张声势伐燎,实际铁川卫主力却并未北上,而是堵在望山城外,城门守将又被调成了我的心腹,同时还暗中派人往朝廷释卢乃至裴初等处四处联络,他会如何反应?”
秋往事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自然认定你要夺城起事,必会也打着伐燎的旗号,率大军北上。”
“不止。”李烬之伸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寥寥数笔勾勒出风境各方势力图,“他防范我不是一日两日,自也知道我若起事绝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跳出来就算完事。他要压住我,只是第一步,后头的事还多了。其一,宋流将军、费梓桐将军,以及我在军中一干故旧,加起来手底下起码也有十万,这一拨人他要留出兵力严阵以待。其二,西边朝廷,江栾和卫昭都是死心塌地撑持你我的;东边释卢,火火姐妹也是与你关系最好。他除了下功夫遮掩实情或挑拨破坏,也不得不防范可能的出兵。其三,我同他内讧,裴初必然等着横插一杠,他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容府兵力号称六十万,真正可堪一用的至多也就一半,同时应付这里外腹背数方危机,已是要捉襟见肘了,绝然再无余力注意他事。我这时候若金蝉脱壳,反跳到他身后去,只怕他纵有三头六臂,也要措手不及。”
秋往事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风都?”
“不错,这是其一。”李烬之用力点头,沉静的语声下似是藏着满满的兴奋,“我一有异动,大哥势必四面布防,处处紧盯,唯独会有两处缺口。一是风洲。那里如今几乎是空白一片,裴初刚退,朝廷未进,一切松散无序,看来绝无威胁,他必定忽视。我此时回风都宣明太子身份,立旗起事,想必不会有什么阻力。第二便是秦夏。他自恃在那里根基扎实,驻军早都换成了亲信,又有楚方两族互为倚仗,加之我一直在外带兵,势力在军不在政,绝难钻什么孔子,因此也不会多加留意。可他却忘了一个人。你可知道三哥现在何处?他已潜回秦夏很久了。”
秋往事略一思忖,问道:“那么燎邦不打了?”
“不打不行。”李烬之摇头,“白大师血仇未清,咱们嫌疑便也未清。不打燎邦反而内讧起事,纵然抬出正统身份,也难免要伤民望。因此一切都要先等燎邦胜利之后。”
秋往事皱眉道:“可你不是要把铁川卫主力留在这里误导大哥么?又用哪儿的兵打燎邦去?”
“自己的不够用,可以借别人的。”李烬之微微一笑,“这事我大致有些打算,还要摸摸情形,待过两日再定。”
秋往事心下“砰砰”直跳,手心一阵阵发热。虽早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待当真事到临头,仍不免心绪翻腾,百念杂陈,只觉浑身血液随着心跳一波一波鼓荡着,震得从头到脚皆苏苏的发麻。这一步走出,便又是一次天翻地覆,人事全非,日后种种艰难,不必多想便已是沉甸甸压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李烬之静静看着她,忽微微一笑,轻声道:“往事,你怕么?”未待她回答,又道,“我原本总是不安心,想到有朝一日要走上这条路便觉心虚,便觉害怕,恨不得立刻抽身,有多远逃多远。夜里做梦,常常孤身一人陷入重围,怎么拼杀都没有尽头。惊醒之后,却也松不了半口气,只因这梦境分明与现实无异,我要做的,便是与天下为敌。裴初、江栾、大哥,我要从他们头上一个个踩过去,不能错一步,也不能停半刻。唯一的底牌,不过是江家留给我的一身血脉,究竟有几分胜算,我从来不敢去想,一想,便走不下去了。可现在不同,现在你在这里。我们从即望山起,不,也许从你爹与我爹那时起便结下因缘,此后自当门关相遇,一路走来,我便从没怀疑过你就是要陪我走完一世的人。若最终站在千秋峰顶的不是我们,上天让你我相遇,又是为了什么?我从没像现在那么想做皇帝。我想还天下太平,还万民安乐;我想重兴百废,重现升平;我想隆文治、兴耕织、振商旅、复百工。这乱世亏欠你的,我都要在盛世还你;你不曾见过的繁华,我都要让你亲见。往事,现在我毫不怀疑我们走的这条路,真的,毫不怀疑。”
秋往事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热切而清透的光亮,似是着了迷。仿佛忽又回到最初定亲之时,有些憧憬,有些羞涩,却少了不安与迷茫,似乎对不明的前路有一种莫名的确信。她浑身渐渐放松下来,展颜笑道:“我也不怀疑,一点儿都不怀疑。五哥,其实我……”
话未说完,李烬之忽抬头盯着屋顶,仿佛能透过屋瓦望见天空,跟着忽然拔腿奔到窗边翻身而出,嘴里叫道:“往事,弓!”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便听正厅大门“吱呀”一响。守在院中的侍卫先是瞧见新来的守令大人“砰”一声跳出书房,借着廊柱攀上屋顶,还未来得及惊讶,便见正厅大门无人自开,挂在厅中墙上的一副弓箭凌空飞出,仿佛通灵一般,追着李烬之直上屋顶。
李烬之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接过弓箭,仰头一望,果见空中一个黑点正自快速接近,转眼已能清楚瞧见是只硕大的苍鹰。他取出一支箭,折去箭头,扯些布条包裹,掂了掂分量,待它飞临头顶,挽弓一箭射出。
弦响之处,苍鹰应声而落,翻旋着直往下坠,一面犹自奋力扑腾。眼见即将坠地,竟又翻了个身,硬是收住势子,似要重新飞起。哪知才一振翅,便兜头撞上一个丝网,双翅立刻被紧紧缠缚,动弹不得。
丝网缠裹着苍鹰飞回立在窗边的秋往事手中。她见鹰腿上果然缚着一根细长的芦管,探头冲攀下屋顶的李烬之一笑。一同回进屋内解下芦管,打开一倒,却是空无一物。
李烬之一讶,向管内一看,只见芦管内壁上刻着许多小字,极是浅淡,与本身纹路混在一处,若非他目力过人,只怕也察觉不到。可芦管极深,管径又是极细,他也只能看出口上几字,底下的便全然难见。他微一皱眉,沉吟道:“米狐哲倒是小心,这是要劈开才能看的。看来只有看完之后,再照样伪造一个了。”
秋往事接过芦管瞧了瞧道:“不必麻烦,我摸摸便是。”
李烬之疑道:“这字刻得太浅,直接用手也未必摸得明白,你枢力虽纯,恐怕也……”
还未说完,便见秋往事坐在案前,摊开纸墨写起来。他暗吃一惊,隐约觉得有异,如此精细的感知能力,简直已接近入微法,当真是自在法所能达到的境界?正自疑惑,秋往事已搁下笔道:“就是这些,看来你当日还真猜对了。米狐尝果然已在暗中调兵,看来咱们要突施奇袭一击奏功是没指望了。好在米狐哲说族内他有办法应付,看来还不至太糟。就算不得不正面相抗,只要有准备,咱们便也不怕什么。”
李烬之匆匆浏览一遍,眼中神光熠熠。默然片刻后,一拳击在桌上,沉声道:“好,敌友既明,咱们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秋往事将芦管照原样缚回苍鹰脚上,放它飞去,转身问道:“拿得准么?有没有可能是米狐哲使诈?”
“不大可能。”李烬之摇头道,“我们得知米狐尝早有准备,自然也要尽量预备周全才发兵。他若真和大哥联手算计我们,正应当说米狐尝全无戒备,催我们尽快轻兵奇袭才是,又怎会提醒我们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秋往事点点头,瞧天色已将黑透,说道:“米狐兰一会儿接到信,必定急着找我们商量。就快宵禁了,她别冒冒失失闯出来惹事。干脆我去接她过来吧。”
李烬之点头。秋往事取了令牌出门,刚到客栈,便见米狐兰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掌柜跟在后头连声劝阻,却哪里拦得住。她忙上前叫道:“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