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三四十里,远处大火已清晰可见,裹在黑烟中一喷一吐,虽仅是天边一线,却分明已有山呼海啸之势。地势渐渐起伏起来,上得一处较高的土岗,便见李烬之远远立在岗缘处招着手。裴初四下一看,见这一溜土岗起起伏伏的总有数十里长,其下便是一片低地,高下相差总有七八丈高,若以此为屏,清出一块空地,纵不能隔断火势,应当也颇能拖延些时辰。
他领着马队浩浩荡荡向前奔去,却见李烬之频频扭头向西望去,似颇为焦急,不禁有些讶异,奔到近前正欲相问,却听他急促地说道:“裴公,此处交给你。将马分作两队,一在岗上,一在岗下,南北五十里内来回奔驰,将草土踏烂,当能略阻火势。我往西边去看看。”
裴初见他神色匆忙,顿时疑心大起,一把拉住他马缰问道:“此地离火场不过数十里,李将军还要向西,是想送死去么?”
李烬之见他神色警觉,知他不会轻易放人,只得如实答道:“那里有人,我若未猜错,应当是往事的人。”
裴初吃了一惊,也向前方望去,讶道:“秋往事在那儿?”
李烬之点头道:“火被截成几段,首尾不连,应当是她做的,不然只怕势头还要更大数倍。只是现在也挡不住了,再拖要出事,我去接她一同退回来。”
裴初一听,立刻道:“既然火势尚未相连,那便是还有通路,我们穿到西面便安全了,东面正好烧一把狐子屁股,还救什么火!”
李烬之无暇解释,一口咬定道:“来不及了,待你回去带了人再跑到这儿,火早已合围。”见他似还有些迟疑,又加一句,“裴公若现在就闯过去,或许还有指望,只是请把马留下,给众位兄弟也留条活路。”
裴初顿时面色一冷,怒道:“你不必相激,我岂是偷生之辈!”
李烬之一心赶去寻秋往事,不欲多做纠缠,点头道:“那这里就拜托裴公,我稍去便回。”
裴初不好再拦,只得任他跑下山岗,正安排人马分作两队,忽见许暮归皱眉盯着李烬之跑远的方向,低声道:“皇上,火若真未合围,他就此跑了出去,再通知融洲不要放水,我们岂不插翅难逃?”
裴初心下一震,霍然抬头,默然片刻,吩咐道:“不得不防,我跟去看看。”
许暮归见他似又要独去,忙道:“皇上等等,我们也……”
“不。”裴初回头紧紧盯着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们留下照他说的做。”
“可……”许暮归心下发急,仍欲争辩。
“他不是江一望,既自认是天下之器,便应当不会如此行事。”裴初说完之后,便打马向西而去。
李烬之以沾水的布巾蒙着口鼻,一路疾奔,越来越高的热度,越来越强的窒闷感,掌缘越来越清晰的疼痛都似远去,只强烈地感觉到火海之后便有自己要见的人。
飞扬的灰烬不再是冰冷的,而愈来愈是灼烫,或明或暗地发着红,贴在身上便将衣衫烧出一个窟窿。眼前烟熏雾缭,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满地一簇簇星星点点大大小小的火苗灼人眼目。正前方则是一道墙,光亮得不可逼视。在远处看来只是一道细线,走到近前才知这火墙竟是如此之高,火舌轻轻一吐便可及丈,恍惚让人觉得是神火天降。
李烬之却对一切皆视而不见,略偏向北,认准方向疾奔而去。蓦地一阵风起,浓烟稍散,果见火墙在前方断开一个缺口,缺口之中人马杂沓,来往奔忙,他却一眼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时情难自禁,扯下蒙在面上的布巾,大叫道:“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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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秋往事霍然回头,李烬之只来得及瞥见她眼中既惊且喜的光芒,尚未听她微启的口中呼喊出声,便蓦觉一阵劲风扑面刮来,密密层层的灰烬席卷而至,双眼一迷,连呼吸亦被阻滞,面上身上数处刺痛,显然是被火星灼伤。座马亦惊嘶一声,忽似发了疯,猛力甩头尥蹄地挣扎起来。李烬之一时不防,被甩下马背,甫一落地,却似落在烧红的铁板上,但觉烫热得不可触摸,忙一个翻滚跳起来,胡乱抹去面上灰烬,睁眼望去,却见浓烟滚滚,烈火炎炎,方才的缺口已被火焰截断,哪里还有秋往事的影踪。
他心下发急,气息一乱,枢力便跟着不稳,顿觉周围明朗于胸的情势模糊杂乱起来,忙强自压下杂念,收摄心神,这才觉出对面人马也被大火逼得向后退去,却唯有一人偏偏横冲直撞地欲往这边闯来,不问而知必是秋往事无疑。他察觉她身后的火焰亦在渐渐围拢,忙向着火小处奔去,扯着嗓子叫道:“往事,我没事!你别过来,退回去!”
风火呼啸,轻易淹没了他的叫喊。火墙对面的秋往事却仍是停下了脚步,不知是听见他的呼喊,还是也察觉到了险境,稍一停顿,便调头向回退去。
李烬之隔着重重火海,感觉对面之人越行越远,退出火圈,虽安下了心,却也一阵怅然。见边上有一处略高的小土坡,便匆匆奔去,向前远望,透过高低起伏的火舌,果自间隙中见到人影绰绰,时而没于烟火,时而隐隐浮现,有如蜃楼幻景,仿佛一眨眼便会消散无踪。他满心期求,看着眼前火墙尚未成势,最低矮处不过一跃之高,几乎想一闯而过,却知其后火网纵横,随时连绵成片,一头扎进只怕是有去无回,终究只得作罢。
正盯着秋往事沉浮于火海的身影看得出神,忽听身边一声惊呼:“覆舟!”紧跟着便见一骑人马自坡下风驰而过。
李烬之吃了一惊,一眼瞧见裴初正没头没脑地往火场内冲去,知道他必是在对面人马中看见了米覆舟,误以为他身陷火海,便急着去救。他忙冲下土坡,高叫道:“裴公,他很安全,你别过去!”
可惜裴初策马跑得飞快,他哪里追赶得上,才冲下土坡,便见他一提马缰,大喝一声,策马自火墙上方飞越而过,直入火场。马虽受他驱策强行闯过,却在跳跃时被火撩着肚腹,猛力一挣,将他掀下背去,扭头又欲冲出来,才一起跳,颈上忽被一柄飞来的长刀插个正着,顿时鲜血四溅,狂嘶一声摔下去,正压在火苗上,挣扎翻滚一阵,便渐渐不动。
李烬之匆匆奔至,拔回长刀,趁着烈火被马匹压灭一块,踩着它的尸身闯进火场。见裴初裤脚上已焦了一块,发稍亦被燎得卷曲,却仍以手臂掩着口鼻,径直向火场深处走去。
李烬之忙奔上前去一把拉住,吼道:“裴公,米覆舟已在火圈之外,安全得很!这儿路已断了,咱们过不去,快跟我出去!”
裴初一把甩脱他,没头没脑地只拣没火的地方行去,被烟熏得呛咳不已,厉声道:“我瞧见他在火里,他是烈洲的儿子,我任烈洲死了,不能再任他死!”
李烬之强拖着他,急道:“这会儿要死的不是他,是我们!”
裴初胳膊一振将他推出老远,粗声道:“你逃你的命,老子几时到你管!”
李烬之不及他力大,情知拖不住,回头看看被死马压出的缺口又渐渐合拢,此时不走便再无机会,裴初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他略一迟疑,很快有了决断,奔到裴初身边道:“跟我来。”四下一望,反向火势看来较旺处行去。
裴初一时摸不清他意图,可见他所行方向正是西面,便姑且跟随。蒙着头踉踉跄跄行了片刻,觉他停下脚步,抬头一看,见前一片火焰阻在前方,断绝了路途。他愣了愣,正欲回头另寻他路,却见先前走来的地方亦已被火焰隔断,再看左右两面,同样烈焰雄雄,竟已是身陷绝境,无路可行。
他怔愣半晌,心下蓦地一空,紧跟着种种前尘过往、未竟心愿历历浮过眼前,不由仰头纵声大笑:“想不到裴初今日死在这里!”转头望向李烬之,见他双唇紧抿,神情坚忍,不见丝毫动摇懈怠,不禁也心生佩服,拍拍他肩膀道,“李将军,你我虽一世为敌,可今日与我同死之人是你,倒也不失一场快意,前尘恩怨便就此结过吧。坐地待死不是我裴初所为,我当最后一搏,是死是活,但凭天命!李将军若侥幸逃生,便把我的灵枢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