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抵达的时候,人群仰头环顾,面带惊奇一个接着一个登陆。
艾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码头空旷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头,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试着找找……”
“……女孩。安洁莉卡。”
人鱼目送人类登岸。
但事实上艾格分不清该去哪里寻找她。下了船,走出码头,面对这里每一个都知道会通往何处的岔路,他却开始止步。去她喜爱的地方吗?她说过的地方吗?可她喜爱的、说过的地方遍布了这座岛屿的每一处。最后他沿着最长的一条路,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城堡。走进洞门,是一道比山路更长的回廊。
透过石砌的窗,他回头看去。红珊瑚依旧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块连着一块,像这片土地结成的痂。
似乎有声音从地底升起,回荡在空旷的屋顶下。起初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人声,停下脚步回过神,才知道那不过是风吹起窗扇,还有远处的鸟鸣和一对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只海鸥。
鸟喙啄过空空的窗框,一无所获。它飞走了。
最后,习惯把他带到了回廊尽头的那间书房。
入门是一个巨大的落地钟摆,灰尘厚厚堆积,玻璃被锐物敲碎,钟摆却从未停止。精密的机械由书房的主人亲手所造,时间的考验独独在它身上不留痕迹。
艾格点起一根蜡烛,拂去雕花上的积灰,打开了碎裂的玻璃橱窗。
钟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随着手指慢慢拨动,它们响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让时钟的侧面跟随响动,橡木机芯罩忽而裂开了一点缝隙,如同墙壁剥落出一块砖石,露出里面隐藏的抽屉。
艾格没有去碰那个抽屉,他只是坐上书桌后的长椅,撑头望着烛光里的钟摆,听这被启动的音律完整响过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整支蜡烛燃光,昏暗和寂静重新回到房间,他知道应该出门了,出门前却又停步,回头打开了时钟里的抽屉。
里面是一把多年前就制好的火。枪,以及从未展开过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过那把火。枪,从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展开来的信是薄薄一张纸,字迹有些模糊。
仔细看过前面几行,他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起男孩的一个小小旧事,一个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小坎坷。
那时男孩因为没做好一件事郁郁寡欢,受挫让自尊反复灼伤,也许食欲不振,也许对很多人问了很多问题: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御寒冷,登上冬季里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没有了罗盘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么找到回来的路呢?到底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呢?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战士说铠甲和锋利的武器,学士说知识和高贵的血脉。父亲说好好吃完你手里的面包长点儿个。他也询问过母亲,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答案。强大不是唯一的途径。她这样说。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她依旧没为他解答,经年的字迹诉说着彼时的未竟之言:
“……高贵的不是血脉,是品格。无往而不利的并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亲爱的,需要多久你会发现?大海没有尽头,雪山难以翻越,命运的各种困顿无需一一打倒,仅仅只是面对的那一刻,你已足够勇敢。”
“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阵导致淹没的海浪,可能是一场熄灭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间里发现人们的力量终将有所不及。请不要沮丧,无论如何,艾格,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有的时候,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诅咒不曾发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头——如果。倘若这样。假设那样。这是最软弱的一种念头。
落日又将告别,海潮缓缓上涌。
人鱼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独自走来的人类。
浪花拍打海岸,溅湿了他的靴子和半边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鱼尾卷过靴子,尾鳍顺着他坐下的姿态抚上他的脊背。人鱼的一只蹼掌伸向人类的脸,又闻了闻他被打湿的眼睛。
艾格闭上眼睛,蹭过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他想蜷缩起来,缩进他的尾巴里。但他所有的动作只剩下把脊背挺直,额头搁上那个唯一的肩膀。
“……萨克。”他说。
颤抖仅仅是肩膀上的一秒,经由拥抱的收缩,变成了大海深处再也没法停下的涌动。
萨克兰德曾觉愤怒。他那么愤怒。
愤怒是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类。鲜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静永夜,却从来不得平静。鲜血让人鱼知道所有利器都该被藏起,一根骨刺,一只蹼爪,甚至是一点锋利又铺设不足的靠近。鲜血会在海里被嗅见。鲜血应该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人类流血。
可是没人告诉过海里的动物,眼泪应该怎么解决。
第71章
黄昏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怀旧的色彩,哪怕是这些全新的外乡人。
他们把剩下的红珊瑚收起来,逐一搬运到了教堂底下的墓窖,红色铺满地底,与其说是死亡,那些嶙峋的石枝更像是在沉睡。潘多拉号清洗休整,从酒铺酒窖补充了大量的美酒。岛上猎场年久失修,但牛羊野鹿随处可见,一部分人便深入密林和草场打猎,以备更多的皮毛食物。
城堡下面埋藏的武器和财富尽可能地搬上船,尤克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有足够的船装载,这些财富大概可以重建十个阿比瑟港。
“德洛斯特早年运走了一部分,尼奥尔德港富可敌国,海盗们大概正在那里乐不思蜀。”
伊登和雷格巴跟着他走遍城堡,四处张望的眼睛一直没有停下过,“所以我们之后要去那个港口吗?尼奥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