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平日,郑姨娘早就缩头缩脑的退出去了,但此刻婉玉在场,郑姨娘顿觉自己在“儿媳妇”面前失了颜面,不由恼羞成怒,回嘴道:“我说的是这个理儿,就是来得晚了些,至于这么急赤白脸的。”
方才郑姨娘说“大爷先前那房媳妇儿”,正惹得妍玉不自在,闻言立时阴阳怪气道:“哟,这是太太给媳妇儿立规矩呢,你巴巴的跑进来说这一番是什么意思?莫非把三弟妹当成自己儿媳妇了不成?你眼里还有太太么?”
郑姨娘一手攥着鸡毛掸子掐腰,一手拢着头发,尖声细语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是着紧着三奶奶肚子里的孩儿,这一辈儿除了珍哥儿,好容易又有了血脉,自然不该有差池的。三奶奶娇贵,比不得做姑娘时就能有身子的,万一孩子掉了,过后生不出来怨谁呢!”
这一句噎得妍玉面皮青紫,又羞又恨,几欲晕倒过去,站起来颤着手指着郑姨娘道:“你……你……”
郑姨娘得意洋洋,指着自己鼻尖,弓着背道:“我?我哪句不对了?”
妍玉扭过头带着哭腔对柳夫人道:“太太!你管还是不管!”说完脸埋在帕子里哭了起来。
柳夫人气得浑身乱颤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面骂,一面伸手去揉肚子,脸都白了。
彩凤忙凑上前扶着柳夫人,急切道:“太太你怎样了?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妍玉一时也顾不得哭,众人皆手忙脚乱,春露从外跑进来,手里拿了个瓷瓶子,倒出一丸药,用汤水化了喂到柳夫人口中。半晌,柳夫人容色稍缓,满面厌恶的挥了挥手对婉玉道:“你还不赶紧走?留在这儿故意给我添堵不成?日后你不必来了。”婉玉心下暗叹,眼风瞥见郑姨娘面带幸灾乐祸之色,暗自摇了摇头,默默退了出去。
待出了院子,怡人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对婉玉道:“奶奶站了半日,累了罢?要不要找地方歇歇?”
婉玉眉目间带着倦意,摇了摇头。怡人见她没精打采的,恐她受委屈窝在心里,忙开解道:“奶奶不必忧烦,太太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是一两日了,理她做什么?千万保重身子,别积在怨气在心里。”
婉玉缓缓道:“我能有什么怨气?只当看场戏罢了,只是姨娘这般一闹,脸面撕破,日子就有得熬了。早知如此,春露在门口拦着,咱们直接回来便是了。我因想着春露一向是个昏聩的,又跟妍玉交好,不让我进屋,应该不是太太的意思,我若是扭头走了,太太闷着火气在心里,日后更处不好,不如进去认个错,说两句软话,暂时团着关系,两相平安无事罢了。”
怡人叹了一句道:“谁想姨娘沉不住气。”
婉玉跟着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原本我都要劝好了。”顿了顿又道:“姨娘那么闹也不成,先前三爷受她拖累,在家里过得就艰难。如今不能让她再坏事了。”一面说一面走回抱竹轩。
婉玉回去便打发采纤到柳夫人处探消息。过了好半晌,采纤回来道:“太太闹身上不爽利,大奶奶和彩凤姨娘守在屋里。太太命人掌了赵姨娘奶奶二十记嘴,打完就命她回屋不准出来了。”
婉玉道:“可打重了?”
采纤道:“打得时候听说喊得哭天抢地的,后来我悄悄去看了,一点事都没有,上了药就好多了,还说晚上到奶奶这儿来。”
婉玉想了想道:“你去拿治伤的药膏子,悄悄给郑姨娘送过去,再多说几句关心的话儿,别让人瞧见,快去罢。”
采纤应了一声,自去取药膏,不在话下。至晚间,杨晟之与杨峥在外未归,婉玉独自用罢晚饭,郑姨娘便来了。婉玉与她见过,殷勤让座道:“姨娘快坐,不知伤得重不重,我让采纤送过去的药膏子是京城里上好的,隔两个时辰就涂一回,过几日就好了。”说着在烛火底下看,只见脸起来一层,又红又肿。
郑姨娘一摆手,说话还有些不利落,得意道:“放心罢,打嘴的是钱婆子,她不敢下狠手,前儿个她还跟我提,想让她们家小四儿在晟哥儿手底下谋个差事,送了我两根筷子那么粗的金簪子。”说着拿出一双鞋递与婉玉道:“这是我前几日做的鞋,你身上越来越重,脚上得穿双软和舒坦的。”
婉玉接过一瞧,见做工虽不精细,但用的都是极好的料子,笑道:“劳烦姨娘了,竟这么想着我,费了不少功夫罢?”说着,把鞋穿在脚上试了试,笑道:“真真儿合脚,比我原先穿的鞋舒坦多了,姨娘的手真巧,我明儿个就穿上。”
郑姨娘见婉玉称赞,心里也欢喜,笑道:“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绫罗绸缎,精心着呢。”又叹了口气道:“如今可是熬出来了,先前到我手里的料子,没一件像样,都是他们剪剩下的零碎货,针头线脑的,得又拼又裁的才能给晟哥儿做双鞋,连府上体面的奴才都不如。晟哥儿的月例也这么丁点儿,每个月还从牙缝里省出来银子补贴我……”说着眼眶便红了。
婉玉亲手递茶道:“如今都是好日子了,姨娘伤感什么?”
郑姨娘闻言,立时精神抖擞,接过茶碗道:“可不是!都是我儿争气,一考,就考出个举人,再一考,就考出个进士。如今更体面了,进了翰林院了,日后做官做宰的,我看谁还敢跟我扎毛说个‘不’字!”
婉玉顺着郑姨娘的口气,笑道:“谁说不是呢,如今也没有人敢小瞧姨娘。”
郑姨娘哼一声道:“我熬了二十来年了!我们晟哥儿比他头上那两个强一百倍,要模样,要学问,哪样不得人意儿?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从我肚子里爬出这么好的孩儿,我还成天让人呼来喝去的,当个出气的筒子,受这个罪!”说着忘情,不由扯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婉玉道:“姨娘消消气,尝尝这玫瑰卤子。”说着推过来一只白玉碗,里面盛着红莹莹的汤水。
郑姨娘捧起来尝了一口,赞道:“好吃,香得很!这是用玫瑰花儿做的罢?”
婉玉款款笑道:“这是今年新制的。采来鲜玫瑰花去掉花蕊,把花瓣放在玉臼里捣成膏子,滤去涩汁,再加白糖,用大瓷罐子收起来,埋在地底下。想吃的时候挖出来,用水一冲,香气四溢,还有养颜的功效呢。我做了两罐子,姨娘若欢喜,待会儿走的时候拿走一罐。”
郑姨娘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也只有你这大户人家出来的才在吃食上这般讲究。人都说大房那个是什么织造家嫡出的千金小姐,行动坐卧都带着款儿,连吃米都要珍珠模样的,又说我们老三找的原系柳家庶出的,呸!瞎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穷货的狗眼!我们老三媳妇儿正经八百的巡抚家小姐,连喝的水都是玫瑰花腌出来的,大房那个算什么东西!”
婉玉探郑姨娘道:“姨娘跟他们置什么气,依我的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说什么,咱们只管给个耳朵罢了,也两相清净。”
郑姨娘叹气道:“如果不然呢?我原指望晟哥儿回来了就有了靠山,谁想闹开了还影响他仕途前程,就只能任凭他们欺负了去。你说,我今日说的话哪句不对?还白白挨了打。待会儿晟哥儿回来了,我让他给我做主!”
婉玉道:“姨娘为了我受委屈了。”
婉玉一直笼络郑姨娘,又会顺着意说话,又时不时的送些精巧玩意儿,故郑姨娘早已将婉玉视为知心人一般,对婉玉道:“也就有你这一个人能明白我的心了。”
婉玉听了,低了头,半晌道:“三爷这阵子都忙外头的事,每日回来埋头就睡,精神头不大健旺,再听了这事,恐怕更歇不好了……不是我说句诛心的话……你看他们现在神气活现的,谁知以后能怎么样呢!”
这一句正撞在郑姨娘心坎上,郑姨娘连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只可惜晟哥儿再能干,上头还有两个嫡出的兄弟。”又凑过来低声问道:“莫非……莫非晟哥儿有什么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