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当时,辽东地区的人口分布,汉族人口约占90%上下,女真、蒙古等部族人口约为10%左右。为了抚养10%的同族人口,诛戮——屠杀90%的异族。即便是怀有深仇大恨,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此种情形都很难被认为是富有胸怀和智慧的表现。若仅仅因为有能力、有实力杀人,或者叫富有军事才华,便要被颂扬为“伟大”或“雄才大略”的话,这种赞美甚至这些词汇本身,也就称得上是令人作呕了。
应用上述史实,大体可以知道,为什么努尔哈赤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三十六年,尚且不能完全统一女真各部,经过四十四年,还无法迈过宁锦防线,进窥山海关了。这样的统一战争,若打起来不艰难、经历的时间不漫长的话,也应该叫没有天理了吧?
知道了上述情形,自然也就不难了解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制度的秘密了。
在努尔哈赤时代,女真人主要以渔猎为生,在山林水草肥美之地,各随血亲族党屯寨居行。女真人不论男女都必须参加射猎,只留养育婴孩的妇女留守驻地。他们的谋生技能与军事技能相一致,生活形态与战争形态相一致,生产条件与战斗条件相一致,遂形成全民皆兵的社会。他们不同部族之间各居一方,彼此间视弱肉强食为常态,不同族群间同类相残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或特殊的心理障碍。
女真人行猎时,采用群体围猎的方式,经常以十余人为一个射猎单位。他们每人出箭一支,各自说明其射猎计划,为众人所赞成者,就被推举出来,负责掌握所有箭矢的分配和使用,成为该团体的指挥者。其余人必须服从调度,不许离队越伍擅自行动,否则指挥者有权力将其处死。女真语称此小组为“牛录”,据说是“箭”的意思;称众人推举的指挥者为“额真”,意思是“头儿”、“主子”。射猎结束后,猎获物按照大家的表现集体分配。遂成为血亲族党部落的基本射猎单位,既适用于针对大自然的战争,也适用于针对人类的战争。
每年秋季,野兽即将过冬而最为肥美之际,将进行一次大规模围猎,部落中所有“牛录”均须参加。届时,每牛录各出箭一支,选出一个大“牛录额真”,为此次大猎之总指挥。女真语称此大牛录额真为“甲喇额真”。围猎结束后,所有猎获物按照参加围猎的牛录数量平均分配。
努尔哈赤的八旗制度,其组织、协调、指挥、管理、后勤保障、训练、战利品分配等原则,差不多都是由此脱胎而来。
公元1601年即大明万历二十九年,随着战争和军队规模的扩大,努尔哈赤将此“牛录”与“甲喇”正规化为军事制度,规定300人为一个牛录;五个牛录即1500人为一个甲喇;五个甲喇即7500人为一个固山,每个固山用一种颜色的旗帜作为标识。这时,努尔哈赤共编成四个固山,分别使用红、黄、蓝、白四种旗帜,于是,固山就在汉语中翻译成了旗。此时,努尔哈赤拥有大约三万兵马。
十四年后,即公元1615年,大明万历四十三年,因应军事发展的需要,努尔哈赤将四旗扩编为八旗,增加了镶红、镶黄、镶蓝、镶白四旗,八旗遂成定制。由此推算,当时,八旗部队的编制大约为六万人马。上述八旗旗主全部由努尔哈赤的儿子、侄子和孙子出任并世袭;早期跟随努尔哈赤起兵并发挥过重大作用的元勋们,或者陆续死去,或者被边缘化,成为类似今天职业经理人的国务管理者,而非所有者。
八旗组织不单纯是军事组织,同时也是政治组织、经济组织、司法组织、民政组织等等,举凡财富分配、司法审判与裁决、社会生活及其组织动员也全部完成于八旗体制之中。于是,有研究者认为,八旗制度根本就是努尔哈赤确定的一种“国体”。
努尔哈赤速写(7)
在努尔哈赤的主导下,女真人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社会生活等等全靠军事维持,整个社会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战争和抢掠,经济与财富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倚赖战场上的收获。努尔哈赤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将行围渔猎的牛录制度,催生为军政合一的八旗制度;再用八旗制度,将行围渔猎的女真社会组织成大型军事抢劫集团。从而,使女真人被转型、组织成了一个完全军事化的社会集团,或者叫完全社会化的军事集团。
就此,牛录制度生长为八旗制度,渔猎部落的基层组织一变而成长为后金国之国体,女真人由此才能被称之为旗人。他们大体被纳入八旗之中,分属各自的旗主所有或管辖。旗人与旗主之间有君臣之义、主仆之别。这就是为什么直到满清入关后的二百七十多年间,“主子”、“奴才”之声不绝于耳的原因。汉大臣与士大夫虽然毋须在皇上面前自称“奴才”,但此种观念,却似乎深植进了他们的血液与骨髓之中,以至于直到今天,文学和影视作品中,还要让他们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奴才。
从现代文化人类学和政治学的角度考察,这种制度粗糙简陋,很像是原始军事共产主义和氏族贵族共和制的混合体,世界许多民族发展的早期都曾经经历过这样的阶段。不必说西方世界,仅仅我国秦汉以降的游牧渔猎民族,比如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契丹人、乌桓人、西夏人,北宋时期的女真人和成吉思汗领导下的蒙古人,直到现在的努尔哈赤,大体都有过不但“神似”,而且就连“形”也很类似的组织。甚至在对头发的处理上,他们都大致相同或者相似:前边大部剃光,仅留周围或后部的头发,或用帽子盖住,或者编成辫子,垂在脸旁脑后。他们中的大部分,经常会在一个出色领袖的率领下,以极快的速度崛起,排山倒海般地扫荡马蹄践踏过的土地,然后,又以极为神奇的速度在历史舞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学者指出,近代以前的日本人也有类似的组织形式,甚至包括对头发的处理。
与那些古代英雄们一样,努尔哈赤和他的八旗制度中,有太多游牧渔猎部落共同或相通的原始氏族色彩。假如从某种概念出发,一定要将其认定是独特的创意、突出的贡献和伟大历史功绩的话,自然也无不可。因为,和我们闹过的笑话比较,这实在不算什么。
事实上,八旗制度是一个原始渔猎部落和战争杂交后生下的怪胎,其中所具有的一点点贵族共和制的光辉,根本就无法敌过深植于其天性中的凶残基因。战争胜利后,当八旗勇士们兴高采烈地将掠夺来的财富、奴隶、牲畜们分成八大堆,然后再行瓜分时,就注定了这种制度嗜血的天性。
这种天性热烈而神秘,具有激动人心的功效,其从亢奋转向恐怖经常只在一瞬之间或者一念之间。
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同胞弟弟。在将近三十年时间里,兄弟二人并肩作战,相濡以沫,努尔哈赤的基业有弟弟的不少心血。据说,有人曾经在舒尔哈齐家的门上,看到过一幅中文书写的残破对联。上联曰“迹处青山”,下联曰“身居绿林”云云,表明此人颇有汉家文化的风致。这位身居绿林的好汉大约十分勇敢善战,因此,曾经是著名的巴图鲁——勇士,并始终被看作是仅次于努尔哈赤的第二号人物,多次代表建州部落前往北京朝贡,与帝国朝野上下有着广泛交游并颇受礼遇。有人认为,这可能是导致他悲惨命运的重要原因。
舒尔哈齐从失去地位到死亡的过程高度诡秘,大约是大清帝国最不愿为人所知的最高机密之一。是故,在翻检有关史料时,阅读者可能会一头雾水,完全无法明白,这样一个声威显赫、地位仅次于最高统帅的人,怎么会时不时就要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受到侮辱,并被夺去兵权,如此彻底地被边缘化。
这种情形不太可能令人满意。据说,舒尔哈齐感到生不如死,于是打算移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努尔哈赤立即杀死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将舒尔哈齐的家产全部没收,把一个忠实于舒尔哈齐并可能很勇敢的军官,吊在树上活活烧死。
努尔哈赤速写(8)
目前,没有人知道舒尔哈齐究竟是怎么死的。有研究者根据努尔哈赤的一生行事风格,断言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
如果说舒尔哈齐死得足够蹊跷诡秘的话,还有一个人的死就称得上是彻底地蹊跷诡秘了。这个人就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位妻子、他的元妃佟佳氏。这位女士为努尔哈赤养育过两个孩子——嫡长子褚英、次子即后来的大贝勒代善。仅仅从这一点出发,就可以断言,佟佳氏必定对努尔哈赤的早期生活产生过重大影响。奇怪的是,这位努尔哈赤的元配夫人、两个具有崇高地位和影响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在历史上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舒尔哈齐在《清史稿》上好歹还有大半页纸的传记,而这位佟佳氏则只有一行字的记载,曰:“元妃,佟佳氏。归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礼。”她的身世如何,她的一生怎样,她的性情与为人有什么特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甚至连她死后埋在哪儿,等等,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这种历史也算得上是混账透顶了。同样可以断言的是,其中一定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