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冲绳岛的那霸,有个叫波上的地方。这地方就像是伸出在海上的一块岩石。这里有座护国寺。它本是佛教真言宗的寺庙,但长期没有住持。五年前,一个四十岁的异邦男子带着家眷来到了这里,他叫贝尔纳尔德·伯德海姆,是个传教士,生于匈牙利,跟英国女人伊丽莎白结了婚,现在是英国籍。除了他们夫妻,寺中还有伯德海姆从香港带来的一名中国厨师。他们还养了两头高大的洋狗。
伯德海姆来冲绳前曾在香港待过,中国话说得不错。连哲文常到寺庙来玩。他懂英语,因而成了伯德海姆很好的谈话对象。伯德海姆爱说话,语言上的天赋让他一年都不到,就能在街头用冲绳方言传教了。他又懂汉文,能读写,向琉球衙门呈递公文时,就用汉文书写,并在末尾写上“英臣伯德令亲笔”。
在方丈会客室里,连哲文瞅着伯德海姆,心里有点纳闷儿。伯德海姆跟客人在一起时,从没沉默超过十分钟,可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哲文看过“原道三部曲”,洪秀全写得很浅显,一般人都能看懂,伯德海姆自然也没问题,但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来读。哲文原以为他会和平常一样,滔滔不绝高谈阔论,可他却根本不想开口。
“你觉得怎样?”
连哲文一催促,伯德海姆才勉强开口。
“难呀!太难了!”
“是文章难吗?”
“不,是内容。”
“我觉得写得很浅显呀。”
“我说难是说难以判断这是否真的是基督教!”
连哲文正想问他在哪点上感到怀疑,伯德海姆却变了话题:“我说,九曲先生,你能给我画张画吗?”伯德海姆想让连哲文为他自己写的传教书画插图,他早已提过这个要求。
“你指定画什么样的,我很愿意为你画。”
哲文是个画家,家业对他来说只是副业。他已剪掉辫子,这表明他暂时没有回国的意思。他在萨摩、琉球生活得很愉快。长崎有个画家曾说南国的风光入不了画,但哲文不这么认为。南国的色彩和轮廓虽过于清晰,但清晰有清晰的美,哲文喜爱琉球居民纯朴的人情更甚于其风景。大概这里是两属土地的缘故,对天主教的禁止不那么严厉。像伯德海姆这样的传教士,五年前就获准在这居住。在伯德海姆之前,还有一名叫霍尔卡德的法国传教士也曾短期居住过。但传教士虽热心,争取信徒方面却没取得多大成效。传教士一出去,后面肯定有人盯着,居民从伯德海姆手里拿到小册子,过后都要上缴到衙门,衙门再把小册子还给伯德海姆。
伯德海姆并没吸取教训,这几年一直重复地干着。小册子有用汉文写的,也有用日文写的。汉文册子从香港运来,日文册子是伯德海姆自己编写的。他希望这种小册子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想给它配上插图。伯德海姆对传教如此热心,对洪秀全等人的宗教活动却未表现出哲文所期待的反应。或许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反应吧。
“你是说,洪秀全他们在广西传的不是真正的基督教?你是不是认为只有欧洲人传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是不是只有欧洲人才能传布基督教呢?”
伯德海姆转变的话题,又被哲文扭了回来,他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读了这些册子后,有点……总叫人感觉儒教色彩太浓了些。”传教士慎重地答道。
“儒学长时期是中国的正统学问,它已渗透到中国的语言中。所以只要用中国话来传教,就多少会有些儒学色彩。不过,我听说洪秀全他们在拆毁孔庙、烧毁孔子的牌位呢。”
“这消息可靠吗?”伯德海姆歪着脑袋,感到怀疑。关于拜上帝会,他也就是在香港听到些模模糊糊的传说,至于在琉球,就更难听到什么了。
“可靠。不会有错。这是理文传来的消息,理文现在广西。”
这时伯德海姆夫人端着茶走了进来。
连维材已经年过花甲之年,咸丰元年(1851年),他虚岁六十三了。他到福建参加林则徐葬礼后,回到了上海,本打算带西玲去北京。但因为厦门有急事,他又只身由海路回到南方。连家在厦门城东郊的“鸿园”在鸦片战争中被烧,现已重建了一座规模相仿的建筑,只是把原来别墅最高处的“望潮山房”四字放在了鼓浪屿的新房上。鼓浪屿在厦门城西面,与厦门隔海相望,大部分时候,连维材都住在这里。
阴历四月,厦门已是夏天。连维材拆开从福州琉球馆转送来的哲文的信。能接到三儿子的信,老爷子最是高兴。他关心日本,希望了解日本的情况。哲文一直通过琉球、萨摩向父亲报告,信里还带有插画。
“日本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连维材一边看信,一边自言自语。接着他打开了砚盒,磨起墨来。他手一动,心才稍微平静些。
哲文在信中谈到了一些走在时代前头的人悲惨的命运。十多年前,日本发生了“蛮社之狱”,江户幕府镇压了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人。那是一八三九年,鸦片战争前夕。而在那之前的一八三六年,官吏大盐平八郎在大阪发动了贫民起义。幕府当局受到极大的震动,在对待西洋学术及知识分子问题上变得有点神经质。恰好有一个心胸狭窄又反西洋学术的家伙,名叫鸟居耀藏。他给渡边华山、高野长英、小关三英等当时著名的荷兰学家、进步知识分子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逮捕了。小关三英自杀而死,渡边华山也在被捕后监禁期间自杀了。高野长英入狱的第五年,因牢房失火而暂时得到释放,他借机潜逃了。无论如何,他要活下去,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
连维材十分理解高野长英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四儿子理文在日本时,曾给他寄过有关高野长英潜逃的详细报告。连维材默默祈祷这位邻国先觉者平安无事。高野长英用药自毁容貌,但最后一切苦心白费了。这年十月,幕府官吏闯进了青山百人町,那是他的家。绝望之际,他自杀了,死时才四十七岁,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
高野长英自杀后,日本才开始明白需要像他这样掌握欧洲学问的人才。外国船只和军舰不断靠近日本沿海,英国军舰玛利纳号两年前公然对东京港进行了测量。去年,开进长崎的荷兰商船提交了“风说书”,即告诉日本:美国想与日本通商。
幕府开始在海岸要地构筑炮台。据说韭山的代官、江户后期著名的炮术家——江川太郎左卫门已下令建造反射炉。利用反射炉可大规模炼铁。过去的大炮多是铜制的,现在可以用更强大的铁制炮来代替。这是国防上一项值得注目的措施。哲文在信上说,不仅幕府,就连萨摩和佐贺藩也计划建造反射炉。而且过去幕府的方针是限制制造枪炮,现在不仅准许制造,甚至还给予奖励。
“真是激烈啊!”连维材再次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加快了磨墨的动作。
待放下手中的墨,他重新坐正姿势,接着翻了一页信纸。当时日本写信的纸大多是卷纸。哲文不像理文那样常给父亲写信,因此一次写很多。
连维材翻了一页,不觉微笑起来。下页信纸上有一半是画,画着个戴眼镜、目光有神的洋人肖像。这人长得瘦,但有种坚韧不拔的精神。肖像下面写着几行字:
他叫伯德海姆,一个十分顽固的英籍传教士,他在地面上挖洞,又用挖起来的土把洞填起来,然后再把填起来的地方挖开。他五年来一直不停地干着这个活儿。仔细看看他的脸。
以前理文的来信中也常提到伯德海姆。连维材曾经根据理文的描述,想象过他的容貌。但这和哲文所画的大不一样。连维材脑子里描绘的是一个更为精神抖擞、更为肥胖的人。
一八一六到一八六一年,英船拉伊拉号和阿尔赛斯特号访问了琉球。拉伊拉号船长叫巴基尔·霍尔,他就是后来曾在东京大学担任语言学教授的B。H。张伯伦的父辈。张伯伦这名字就是用这位父辈的姓和名起的。霍尔写了本《大琉球岛航海探险记》,他们一行人好像很喜欢琉球,回国后,一些热心的高级船员组织了一个俱乐部,叫“琉球海军使节团”,并募集资金,准备向琉球派遣传教士。伯德海姆就是这个“使节团”派出的第一个传教士。他到琉球是一八四六年,距霍尔航海到琉球已过去了二十七年,琉球海军使节团这才完成夙愿。派遣传教士的愿望是实现了。可是,传教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正如哲文所嘲笑的那样,伯德海姆的努力令人感到就好像是挖了一个洞又填上,填上了又再挖。
在伯德海姆肖像画的后面,哲文继续写道:
跟这个顽固的家伙还不得不长期交往下去。幸而出现了另一个人,跟这人交往将会获得更多的好处。最近我每天都去见他。他在这儿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必须要抓紧时间同他交往。
这人就是中滨万次郎,他以“约翰万次郎”的名字闻名。他原是土佐渔民,因渔船遇险,在海上漂流,被美国捕鲸船救起,直接去了美国,在那里接受了学校教育。他十四岁遇险,在美国过了十年,日语几乎忘光了,偶尔回忆起来的也只是土佐方言,在琉球谁也听不懂。万次郎在美国学的是航海术和测量术。他之所以回日本,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学的东西也许会对祖国有用。一八五一年一月,载着他的美国船停靠琉球时让他下了船。凡到过外国的人,即使是在海上遇险的漂流民,回日本也要受怀疑。万次郎在琉球被扣留半年多,回国后,他在幕府当官,后来在学校中当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