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降在季裁雪的心头,那并非源自他自身的损伤,而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带来的共感。
在那皮肉绽开,血肉模糊的深重伤口中,他第一次看到了裸露在外的、鼓动的心脏。
强迫自己从无可复加的震惊中回神,季裁雪眸光微动,捕捉到了潜藏在棺中人触目惊心的伤口中的、如某种液态金属般泛着光亮的深黑液滴。那些液滴宛若活体,正吸附在伤口的表面上,小幅度地收缩着,在啃噬着所覆盖的血肉。
之所以他能断定这些黑液滴正在啃咬吞食棺中人的身躯,是因为……他看到棺中人挤在狭窄凹槽侧边的双手,那双手连同整截露在残破的衣衫外的小臂,都已被剔尽了血肉,只剩下森然可怖的白骨。
“杀……”
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如一阵稍纵即逝的微风,吹过季裁雪的耳畔。他转动目光,望进棺中人血红的双眼,他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疑问,却见棺中人那灰白得仿佛褪了色般的、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他再一次听到那轻微的气音——
“杀了我……”
几秒的怔愣后,疑惑的神色从他眉眼消退,他抿紧了嘴唇,残酷的现实嘲笑他天真的乐观,他太理所当然地以为棺中人会道出求救的话语,却忽视了这具半截白骨的身体已经难以被修补成原来的模样,而自己也……根本救不了他。
略显漫长的寂静让灵鹿向他投来了忧虑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抬手抚了抚灵鹿的颈毛,示意灵鹿将他带到离棺椁更近的位置。
他扶着灵鹿,尝试着在水中调整四肢,最终成功虚浮着,半跪在了棺椁侧边靠前的空地上。他低垂着脸,看着棺中人苍白的面庞,轻声道:“我……我需要怎么做?”
“右边……”棺中人说着,吃力的逼出零碎的话语,他的胸腔颤抖着起伏,像灯笼外层那随风而动的脆弱绵纸,“真正的心脏……在右边……”
季裁雪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背靠着灵鹿,腾出左手在棺中人胸脯上方约莫一寸的高度比划了下,指尖最终停留在与左边心脏相对称位置。
“这里吗?”
棺中人缓缓地闭了闭眼睛。
“我的灵气……很弱小,恐怕不能一击即中。”季裁雪微拢眉心,向棺中人坦言道,“你可能会很痛苦。”
赤瞳中翻滚的情绪已如潮水般离岸而去,棺中人渐渐平复了呼吸,他看着季裁雪,眸底似乎闪过一抹极其浅淡的、分辨不出其中意味的情绪。
季裁雪从沉默中得出了许可的回答。他移开视线,不再去看棺中人鲜红的眼睛,而专注地调动灵气,让莹绿的细光汇聚在指尖。直到光芒化成利刃,他猛地催动灵气,随着水波聚散发出的一串泡影,他用灵气铸成的短剑刺进了棺中人的皮肉。这具被戕害到不成人形的身躯因为剧痛而本能地震颤,在被刺开的胸膛之上,棺中人倏尔瞪大了双目,眼中的红色仿佛会在下一秒化作血泪流出。
而紧接着,他却缓缓牵动嘴角,像所有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的受难者一般,露出抹浅到无法察觉的微笑来。
季裁雪身体发热,他感受到自己的背上已冒出了一层薄汗——他体内能用的灵气太少了,现在又要忍着右手持续不断的疼痛来用力下压灵气化作的短剑,便未免有些费劲。他咬紧了后槽牙,在心中评估着短剑刺入的深度,直到大量的血液从伤口涌出,刺目的红色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却也在同时让他意识到,已经够了。
在他切断对灵气的控制的下一秒,一点火星从那致命的伤口处绽开,他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左手重新抱住灵鹿的颈部,随着灵鹿与棺椁拉开了距离。那一点本不该在水底出现的火星越烧越旺,转眼间便蔓延成熊熊烈火,吞噬了棺中人的整个身躯。
奇异的、在水下燃烧的赤红火焰倒映在季裁雪的眼眸。他听到低沉的火烧声,仿佛在为送葬者作庄严肃穆的吟唱,又仿佛一场盛大降生的序曲。
一只手,节骨分明,五指修长,穿过灼烧的火焰,伸向季裁雪的面庞。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挡,然而抬起的右手传来强烈的痛感,生生地悬停在了半空。
他甚至顾不上疼痛,他看着从火焰中逐渐显出身形的、赤瞳乌发的男人,看着他完好的手臂和胸膛,一时都要恍觉方才这一切都只是他中毒后的幻想。
悬空的右手传来炽热的温度,将他从不可置信的茫然中拽出。暖流顺着相交的手指流入他的身体,扭转和缝补损坏断开的骨骼。
“你终于来救我了。”他终于听见了棺中人原本的声音,低缓而平和,像山间迟融的冰雪。
“我的……小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