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曾闻南旺欺心事,业报如今退避迟。
自是梅开非一度,将军枉对勒功石。
话说杨腾蛟领十万大军征讨马陵泊,仅对得一阵,折了三员将官,手下军士被马陵泊的虎将杀的星云落散,丢盔弃甲,退三十里外扎住,暂先不表。
且说开封府内,定国公张仲熊婚娶,道君天子有意宠他,特拨银钱万贯,闹动汴京城,时有小儿传唱道:“张家富,张家贵,洞房花烛帝姬睡。”张仲熊闻说,笑道:“小儿薄劣。”那艾大金亦少不得自来恭贺。张仲熊问道:“盘固伯知道张鸣珂的事么?”艾大金点首,张仲熊冷笑道:“我那爹爹,此番怎地不将哥哥也过继与我伯父了?”艾大金不好言语,转口道杨腾蛟征剿马陵泊的事。仲熊道:“宣威伯常随我部,四方平定,功劳不少。只是他勇多智少,身边须有个智士帮衬。”艾大金道:“朝廷拨了八个都监相随,乃是童贯遗党。”张仲熊思忖道:“仗这伙人如何能成事?待我事毕,去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枉了圣上抬爱。”
正思索间,又见四方宾客来贺,张仲熊方欲上前客套,忽撞见一人,探头缩脑,穿着没浆的旧衣衫,身躯佝偻,踌躇不前,未知何人。艾大金附耳道:“此人乃是昔日金锤班都教头范带,为因醉酒点污了朝堂,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吃革职问罪。”张仲熊见说,就有三分不悦,又有意戏耍他一番,遂走过前去,佯笑道:“范教头向来可好?”范带兢兢战战,尴尬陪笑道:“小人先贺定国公喜事。小人自那日冲撞了官家,陷在牢里,幸得几个相识的替我散尽家财,方才去官免罪。”抬眼看张仲熊面色无异,抖胆继续道:“小人自诩也有些分武艺,愿投效定国公,只求鞍前马后,许我同讨马陵泊,再立些功劳。现特备下薄礼,还望……”张仲熊见他声儿渐弱,哼笑一声,讥讽道:“范将军如何没了昔日胆色?当日秽污宫殿,已是死罪,奈何父皇仁慈,饶恕贱命。如今有何脸面在我这里讨要差事?”直说的范带面上无光,憋红了脸,惹得那众宾客都发笑。仲熊又令艾大金去将那范带所献礼物,一应退了。艾大金得了令,亲去验了礼单,只看范带的礼物甚薄,仅有玉碗两个,情知此人家无财帛,叫道:“我教你个运转法儿!”直把两个玉碗望地上一摔,声音响亮。两下仆人如狼似虎,把范带向堂外拖着便走,抛出府外去了。众宾客之中也有些许有良心的,暗自叹息不已。
单说马陵泊人马收回山寨,众将各自献功请赏。陈明远教押过呼延绰,只看呼延绰反剪着双手,跪地讨饶道:“愿归顺山寨。”当有路新宇喝道:“无义之贼,亏你还是忠义呼延家之后,倒有失祖上威名!先投梁山,后降官军,如今又想归我马陵泊么!”陈明远道:“贤弟所言甚是,这厮三番背反,毫无廉耻。此等无常小人,真留之不得。”呼延绰原认得新宇,今见命危,急急道:“路兄弟,万万求看在家兄面上,吾呼延家仅余我与家兄两个,若杀了我,岂不教呼延家绝后?汝兄泉下有知,如何瞑目?”闫言听了,气极而笑,跳起道:“好张巧嘴!呼延绰,还认得我么,且教你死也无怨!侄儿们何在?”
说罢,只见一男一女,十七八岁年纪,含怒而来,乃是呼延钰、呼延玉英兄妹。原来呼延绰自闻说水浒寨破,只道众头领妻小家眷均葬身山上,那里知道那日宋公明教闫言携了众头领遗孀孤子下山藏蔽?呼延钰怒道:“看吾父面上尚叫你一声从叔,山寨不曾亏待你,只今还有何言语!”呼延玉英亦道:“从叔若是苟且偷生,也不是个死罪,奈何不该降了官军,害了武叔叔他们。”路新宇道:“天幸呼延家不曾绝后!贤侄贤侄女,似此等人面兽心之徒,无须与他多言语,我已禀过嫂嫂,要为武松、施恩二位兄长报仇。”呼延绰低首不言。陈明远就令刀斧手推出斩首,须臾,人头献上,正是:
天理昭昭不可欺,呼延心志却常移。
亏杀时雨卓识较,未使贼奸险地离。
却说吴天鹗三个,见杨腾蛟大败而回,各自冷笑。李若麟赞道:“三哥好算计,这杨侍郎今番吃了败绩,你看他将来若何。”熊铎大笑道:“不用老爷杀贼,那厮也是痴子。”吴天鹗道:“今日阵上吃斩擒的三个,原是梁山招贤堂的头领,死便死了。且看杨腾蛟有甚么计较,若是得体,我等稳当行事。若是由他自寻死路,我们当先严设拒马诸物,自保为上,莫担失粮罪责。”李若麟听说梁山二字,心中无明火起,龇牙道:“早说他们也是梁山的,我先杀了,方雪吾恨!”吴天鹗笑道:“梁山贼人早已死尽,且当初得罪我西山十杰的,乃是宋江一伙,这招贤堂的尚不曾在,又投效官军,怪不得他们。”李若麟方才息怒。
吴天鹗取过地图,勾画道:“二位兄弟且看,我们后军现在这里屯粮。”指向图上王楼村处。熊铎不识字,问道:“此是何处?哥哥莫不是又要指教兵法,无趣无趣。”吴天鹗怪道:“两军厮杀,乃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怎能不学?”不待熊铎回应,先说了地名,又指马陵泊山寨处,问李若麟道:“且考你一考,我等当如何布置,又如何防范?”李若麟细思道:“那马陵泊必早有准备,眼下大军新败,倘若来袭我们,只恐不好。不如先自保为上,从此地撤走。”吴天鹗又指大寨处道:“若依着你,只是粮草转运,更为不便。况杨腾蛟那厮如有意刁难,该当如何?”李若麟叫苦道:“小弟比不得三哥,莫与俺作难,愿求哥哥的良策。”吴天鹗摇首,微微一笑,便道:“我观这伙朝廷军官,杨腾蛟不过匹夫之勇耳,无甚谋略。那八个都监未知如何,倘若内中有些见识的,杨腾蛟肯听从善言,当于东北之沭水、南之泗水再下三寨,成掎角之势。”李若麟道:“此法可围困住马陵泊否?”吴天鹗笑道:“那有如此容易,兵法云:‘十则围之。’兼有三不足,一者钱粮所耗甚多;二者师老气短,贼人若是袭扰,必然难防;三者朝廷虽教杨腾蛟做先锋,岂能不欲他立功?以定催战。贼人现今气势如日中天,猿臂一战,得钱无数,假使他俱都用来买粮,也是备足了的。围困之法,实属下下之策。依我之见,当在骆马湖、沭水、泗水等处用心防范,同时督造战船,四下里一齐进发为上。”熊铎、李若麟二人听了,无不钦服。
吴天鹗又道:“如若杨腾蛟那厮乖张,不听人言,专一大寨自保,只令些许人马袭击马陵泊,定吃大败,待到那时……”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大笑,眼见得一人走进帐来,道:“尔等谋算甚么!”三人大惊,熊铎性急,待要摸锤袭去,却看那人时,急收了手,笑道:“原来是袁哥哥。”那人是谁?有一篇文字说道:
肥头大耳油流腹,算计机谋出草庐。
带角蛤蟆生鳞逆,吞天袁宪号蟾蜍。
这个人贪如虎狼,阴鸷非常,乃是那西山十杰里最末的袁宪。因生的肥胖,自家兄弟都唤他作肥头蟾,若是外人叫了,却要杀人,只许称其吞天蟾,方才满意。
三人见是袁宪,各自欢喜。吴天鹗问道:“兄弟如何到得这里,为兄的书信已是寄到?”袁宪摇首道:“自那事起,熊衮大哥去了梁山贼巢,众家哥姊亦都离了西山。俺自是无趣,向后邀了年四哥、海五哥寻思谋个好去处。不想在边庭上结识了一个好汉,名唤纪安邦,在他麾下任了职。山东兖州镇栾总管是他好友,闻说宣威伯征讨马陵泊,担忧此行不利,遂请纪将军前来助阵,我为本部先锋。因得知熊大哥的事,率先来看,纪将军与二位兄长尚在路上。”吴天鹗大喜道:“想来余下兄妹也定在路上了,待到他们都来时,我等便打马陵泊好看,与大哥报仇!”熊铎扑地跪下道:“马陵泊那群天杀的畜生,害了我亲哥子的性命,只求哥哥们助我报仇,便是再生父母!”吴天鹗、袁宪慌忙扶起道:“你是熊大哥的亲弟,直如此折杀我们。我兄弟十个义结金兰,亲同手足,如何不肯尽心尽力?”正是:
禽兄兽弟皆欢喜,誓把仇人影迹寻。
手足齐心金亦断,参商他日未可喑。
且说杨腾蛟输了一阵,在寨中歇下,怒道:“不想出师不利,吃贼人赢了一阵!”段鹏举道:“先锋休怒,我军初到,未知他虚实,且贼人占据此间久矣,得了地利。现今我军败了一阵,折了锐气,且先休整几日,待养足锐气,再攻打不迟。”杨腾蛟道:“我于圣上面前请命,誓要剿灭贼人,岂可因小输一阵就生怕了!”王义道:“段都监言之有理,还请先锋三思。小将另有一策,可分散军马,在马陵泊东南北三处各设军寨,彼此互为倚仗,进退同担,又可困杀贼人于山上。”杨腾蛟原不喜八都监,只要夺头功,叫道:“本帅也曾随张郡王行军征战多年,岂不知用兵之道?若依你策,何时方能破敌?这般畏手畏尾,如何与国家出力!”八都监经他这一说,都不敢再言。杨腾蛟又道:“贼人今日新胜,定以我军士气不锐,正可乘机夜里行军。”吴秉彝、韩天麟二都监心下暗忖道:“杨腾蛟这厮虽是粗卤,却是那三十九功臣。我们原因着童枢密的事,好歹官复原职,不可与他相争。不如就此做个人情,赚他一赚也无妨。”便道:“先锋乃一军之主帅,不可轻易前行。我二人愿替先锋开路。”杨腾蛟大喜,自然应允。
是夜三更,吴秉彝、韩天麟二人引军,小心行进,望马陵泊而去。官军迤逦前行,眼见得近到水泊边,二都监正欲宽心,忽听得声响,林子里飞出一彪人马。当先两员猛将,拦住退路。这两员将佐是谁?乃是华山谢顺、镇山柱宋凯强。吴秉彝见中了计,只得挺方天戟去迎,谢顺接着。这一对各逞武艺,斗到二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谢顺心窝里戳将来,谢顺把身子侧过,放那戟过胁下,只一夹,那枝戟便动弹不得。吴秉彝使戟不得,不由心慌,待撒手去抽腰刀时,被谢顺手起一刀,砍飞头颅。韩天麟亦与宋凯强斗了二十余合,见折了吴秉彝,心惊胆颤,乱了枪法。只要拨马回走,吃宋凯强手快,一枪刺着腰胯,搠下马去。可怜二都监半世军官,只因杨腾蛟气性,都化作南柯一梦。
谢顺、宋凯强追杀余下官兵,如砍瓜切菜一般。待回到山寨中,来与娄小雨请功。陈明远笑道:“军师果然高明,料这伙必夜里行军。”娄小雨亦笑道:“杨腾蛟者,虽是高官,不过莽夫耳,其性子与寨中些许兄弟一般。然众兄弟愿听我号令,他为主帅,却难听手下将官进言。只惜这番领兵的不是那厮。”正是:
堪笑腾蛟妄逞英,枉将部下性命倾。
股肱同力万军拒,四海孰当此寨兵?
吴、韩二将手下有那逃得性命的官兵,回营寨报知。杨腾蛟听后不言,只传令大军固守营寨,深栽鹿角,掘下陷坑,停歇三日。周信道:“先锋且勿忧,三日后我军可以长蛇之阵杀去。”杨腾蛟道:“长蛇阵我也晓得,正合我意。”便传下将令,整顿军马,训练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饭,军将饱食。杨腾蛟令段鹏举,陈翥先引军前行。官军又进到水泊边,却不见一个军马。杨腾蛟纵马来到军前,问段、陈二将道:“二位将军看贼人是否有伏兵?”段、陈二将窃喜,道:“先锋勿怕,便有伏兵,怎破我长蛇之阵?”正说间,只见山顶上一把黄旗磨动,须臾间一声炮响,众军将打个颤,士卒齐叫道:“伏兵到了!”杨腾蛟急教众将士不要惊慌,山背后早飞出一彪黄旗人马,当先两员骁将,上首塌天虎王珠江,下首裂地豹王楠,领五千人马,杀奔官军。
王珠江、王楠二人至军前,喝道:“杨腾蛟匹夫,离死已不远,怎敢来犯我山寨!”杨腾蛟大怒,便提开山斧要出战,被段、陈二将拦住道:“先锋休中他激将法,待我二人拿他!”言罢,二人骤马出阵,段鹏举接着王珠江交战,陈翥接住王楠厮杀。四将四匹马,八条臂膀四般军器,就阵前来来往往,斗上五十合。王珠江卖个破绽,放段鹏举将军器抢入怀来,却落了个空。王珠江乘势手起,把金花槊向段鹏举脑袋飞将下来,削去半个天灵骨,死在马前。这边陈翥已是气力不加,吃王楠将左手钢鞭隔过手里大杆刀,右手钢鞭打将来。陈翥只一闪,那鞭正中马上,战马吃痛,倒把陈翥颠下马去。陈翥弃了刀,却待逃走,王楠早从马上飞下,觑着脑后只一鞭,一魂早已追着段鹏举去了。
杨腾蛟连折二将,大喝一声:“贼子焉敢杀我大将!”纵马奔出,王珠江、王楠二人迎上,三人就阵前厮杀开来。杨腾蛟独战王珠江、王楠两个,十合之内未落下风。王珠江把金花槊向杨腾蛟盖来,腾蛟将开山斧一播,抵当住了。这边王楠乘势将手中双鞭打入身来,腾蛟倒转大斧,只一挑,打开双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