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没那么简单
不多时,敏芝带着下人们搬上大盘的拌面和拌酱,蔬菜和果盘。完全按照刚才他们自己吃饭的格局,敏芝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皇阿玛,都是些家常小食,让皇阿玛见笑了。”康熙闻着香,看着油光闪亮的面条:“老八媳妇,这是你想出来的?”敏芝一边亲自布置碗筷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我们爷身子还没有恢复好,脾胃虚弱,我是听了大夫的话,整了这些面食,这天又热,爷用不得荤腥……却不知皇阿玛驾临,实在是有点……“说着小心翼翼地瞄着胤禩的方向,一副内宅妇人,见不得大世面的模样。
康熙可不吃那套:“老八媳妇,这是在你自己家里,不用这样,给朕盛一碗,让朕也尝尝滋味……”一边的吴书来心领神会地躬身退出书房,不多时,带着一个捧着大红朱漆盒子的人,敏芝傻站在一边,看着吴书来打开盒子往外面一件一件摆出来:一个描金盘龙纹的珐琅彩瓷盘,一只同系列明黄内金漆小碗一只,大小不同的碟子四只,象牙骨山河筷架一个,小圆头龙凤银筷子两双,顶上还镶着祖母绿。象牙柄红木刻行龙汤勺两只,彩瓷柄镶银果叉一支……这些玩意儿摆出来,胤禩习以为常,敏芝彻底傻眼了:什么叫排场,这就是皇家的排场,光这些餐具就占了大半个桌面,再看被摞到一边的自己家的那几个,简直就是破铜烂铁!合着老爷子是想好了要过来蹭饭吃的,自备家伙事儿。
胤禩站在康熙的右手边,和敏芝正对面,看着自家老婆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知道她心里不舒服,随即一躬身:“儿子伺候您用膳。”顺便递了个眼神给敏芝,敏芝接到信号,一屈膝,刚想开口,康熙发话了:“老八媳妇,你给朕盛面……”敏芝整了整垮下去的脸:“是!”拿起一副筷子夹了一小撮,一个卷儿,放入较大的碟子里,挑了一点点肉酱,一点点豆芽放在碗里,再把面盖在上面,几下一匀,却不知把碗递给谁,按理不是有个尝膳的太监吗?
吴书来见敏芝顿住了,好心地凑过来:“八福晋,交给奴才吧。”把碗接到手里,直接递到康熙面前。康熙拿起另一副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敏芝这会儿空前紧张,盯着康熙的嘴巴看,生怕吐出什么不好的话来,等了半响,康熙放下筷子:“老八媳妇,这肉酱费了不少心思啊……”敏芝躬身:“回皇阿玛的话:“是牛肉和兔子肉。”“嗯,这面的味道也很特别,辣而不刺激,酸中带甜……没想到你还挺会吃……”敏芝腹诽:谁生来不会吃啊……人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不吭气儿。
康熙缓慢地吸溜着面条,似乎实在慢慢品味道,敏芝和胤禩一边一个像两尊石像一样杵着,室内没有一点声音。直到康熙放下筷子,吴书来递上毛巾,康熙才开口:“老八家的,你们喝什么茶?”敏芝一躬身:“皇阿玛,饭后立即饮茶有伤脾胃,媳妇准备了果盘,正好消食。”康熙看了看盘子,伸手拿果叉插起一颗去了皮的葡萄果肉:“这是你们家自己种的?”“回皇阿玛,这些都是庄子上出的,面也是自家小麦磨的粉……”敏芝低声道。“哦?是吗?怪不得你会跟朕抱怨缺人手……”康熙吃了一点水果,终于停手:“行了,面也吃了水果也吃了,朕也该回去了,你们就不用送了……”敏芝错愕,这吃得比蚂蚁多一点点算是吃过了?这也太浪费了吧……
虽说不用送,但胤禩还是把康熙送到了门口才回转,回来就看见敏芝呆坐在椅子里,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发呆:“你怎么了,刚才就脸色难看?”敏芝抬头:“皇阿玛怎么突然想到到到这儿来吃饭的?刚才摆碗筷的场面……好有威势……”胤禩勾唇:“你这样就被吓到了?宫廷御膳皇阿玛一餐九十九道菜,你若见了,岂不是连站都站不稳……”
敏芝舒了一口气:“放着九十九道菜的御膳不用,跑来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地方摆谱,皇阿玛究竟想干什么……”胤禩眼睛一眯:“是来给我提醒来了,改明儿五姐姐的葬礼,恐怕没那么简单……四哥……”敏芝打断他:“你还吃吗?”“嗯?你吃吧,就在这儿吃,吃完进来说话。”
敏芝匆匆吃了一点,就叫人撤了,端了果盘进去。见胤禩还在研究那本名册,就坐到软榻上继续吃她的水果一边等他说话。等了半天,胤禩开口了:“依着皇阿玛的意思,这里面的人我随便挑……”敏芝咽下一片苹果:“嗯,皇阿玛也这么跟我说,我看过了,觉着咱们还是选一个旗人一个汉人……”胤禩拿笔在册子上画圈儿,完了之后扔给她:“那就这两个了,你看看……”敏芝随意瞄了一眼:“嗯,正蓝旗……应该合了皇阿玛的意……”
胤禩眼睛一眯:“正蓝旗满洲都统第二参领所属第十二佐领家的,你看看他姓什么?”敏芝再一看,眼珠子掉出来:“佟家……”胤禩笑得很狐狸:“这一支是皇阿玛在康熙23年新立的,他们的佐领和我一起上过战场,我当时是他的参将……”敏芝一听就明白,这个佟佳氏和佟半朝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沾了一样的姓氏。
相比这个佟佳氏,另一个汉人的身份就简单得多,康熙二十三年进士第十名,浙江绍兴府余姚人氏。敏芝一看绍兴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爷,要知道绍兴师爷在清朝相当于菲佣在香港上流社会啊,素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顿时对这个绍兴人的兴趣大于对佟佳氏的兴趣:“爷,这位钱进士挺有意思的……”
胤禩眼睛一眯:“绍兴府多出幕僚师爷,这个钱伯纳书香世家,却甚是清贫,二十七岁,至今尚未婚娶,家中唯留盲人老母,据说他当年是背着母亲沿街乞讨一路上京赶考,中了第十名进士却为了给寄居草庵的母亲送饭而拒绝参加琼林宴。皇阿玛得知真相后当即赏了他一道特殊的圣旨,凡京城客店,只要是他来住,一律不收房钱。”敏芝瞪大眼睛:“还有这么传奇的事儿?这个钱伯纳倒是纯孝的人呢!”“嗯,我就是看中他的纯孝,和一清二白的家世……”胤禩沉吟道。崇拜地看着胤禩,这两个人,都不简单,能在这么一本小册子里揪出这么两个人,不容易:“经你这么一分析,这两人真是可遇不可求了……”
胤禩嘴角一勾:“这么简单,你就随口一个要求,这里面有多少关节,皇阿玛都亲自出动了……换做是以往,皇阿玛即便要私访,也绝不会到我府上来……”眼见他神色又暗了下去,敏芝赶紧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上折子要这两个人啊?”“等五公主的丧事过了之后吧……”敏芝站起身,既如此,我让人把临风小筑重新收拾一下,到时候让钱先生和他的母亲一起搬进来好了……”“随你,只是何先生的墨宝和书籍,不要动了。”胤禩叹了一句。敏芝温声道:“我明白……”
胤禩忽然走近她:“你知道刚才你不在的时候,皇阿玛和我说了什么吗?”“啊?”敏芝望着突然凑近的人脸:“啊?说了什么?”胤禩伸手在她后脑一拨弄,她只觉得头上一轻,一天都没散的发髻散开来,瞬间成就了一个大波浪的造型,敏芝傻住:“哎,我的头发……”胤禩捻起一簇绕在指尖:“皇阿玛说,你是被我捡到的,还真被我捡到了……”敏芝心里一阵怒:合着我就是路边的垃圾,被你们捡来捡去的。想起自己刚穿来时的遭遇,脸色不由自主的就僵了,瞪着胤禩不说话。胤禩见她这样,越发笑得欢,把敏芝直接看傻了,这人怎么又抽上了,这笑容,太耀眼了:“你……笑什么……”
胤禩的脸凑到她耳边,热乎乎的气息让她忍不住身子又抖起来:“笑你傻呀……”“轰”的一声,某人一冲动,一把推开他:“你才傻,世界第一傻……”胤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把扯进怀里:“每个人能都暗示我要对你好……”“哎?”敏芝被一阵热烘烘的气息给迷晕了:“什么?”“皇阿玛问我敢不敢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呀……总这么不让人省心……四哥是那么好惹的吗?”敏芝抬头:“我没惹他……他是该节哀啊……”胤禩看着某人不服气的脸,手指轻轻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你还有理了,四哥让你带话给我虽然只是敷衍,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养心殿门口啊……这不,直接把皇阿玛招来了……”
第五十三章 风起江南
敏芝扑哧一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某人怀里,揪着他的衣服就笑:“皇阿玛让让你去佟家干什么……总不会是去道歉吧……”胤禩被她这么一笑,反而严肃了:“还真是叫我去道歉的,你不是一直说四哥脸色难看吗,没准都是被你口没遮拦给气的,回头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挤兑我呢!”敏芝当真了:“啊?四哥是出了名的记仇……你不会……哎,早知道就不叫他节哀了,让他接着哀……”
胤禩当场破功,一张冷脸愣是没绷住,伸手捏着敏芝的左右脸颊就扯:”你这丫头,说话能不能留点德,差点被你呛着……四哥要是在这里,眼神都能把你冻死!”敏芝被拧的生疼,使劲推他:“哎……疼……不要捏我脸……”两人正闹着,外面陆九撞进来:“主子……啊……对不起……”某人逃一样出去,倒是把两人都惊着了。胤禩送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以后说话要当心,再这样,我可不饶你……”敏芝一把挥开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你这是什么习惯,是不是见谁都掐呀……”某人一张脸涨的通红,都快冒烟了:“我回房了,陆九叫你。不知道什么事儿……”说罢,也不等胤禩接茬,一溜烟儿跑走了。
胤禩抚了抚被弄皱的衣服,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进来吧,刚才什么事儿?”陆九小心翼翼晃进来:“回主子话,南边儿来信了,请主子过目……”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纸卷儿。胤禩接过来:“你下去吧……”陆九再次逃出书房。胤禩展开来一看,顿时面沉似水:何凝玉进万言书,替父申冤,被苏州府台痛打二十大板,差点命丧堂前,现收押于府衙死牢之中,生死未卜!
胤禩这一怒非同小可,原本听从敏芝的建议,让何焯辞官回乡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没想到有人一定要让何焯死!何焯事小,他胤禩的脸面事大,义门学子上万言书的事儿他竟事后才知道,而现在,连何焯唯一的女儿也身陷牢狱,这让他本来雀跃的心瞬间冰冻了,不用猜都知道,这是索相打压江南士子的手段,他就不怕江南民变吗!拳头越握越紧,仿佛要将手里的纸条揉进骨血里:“索额图,我要你死!”
这一夜,胤禩没有回房睡,这一夜,八贝勒书房里灯火通明。这一夜,南庄一共放飞了五十只信鸽,万籁俱寂的夜,江南义门学堂和曾经受过何焯兄弟恩惠的士子们聚集在狮子巷何家老宅,商讨进京告御状。何凝玉趴在女牢的草垛上,心里惦记着出发告状前放出的信鸽:福晋,当你收到信的时候,凝玉已经不在了吧……不过没关系,贝勒爷和您一定有办法替父亲申冤的,只是福晋,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何焯此时却不在苏州府的监牢,他在江宁两江总督府的牢房里,此刻的他根本不知道苏州已经因为他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知道未来整个江南省,将掀起巨大的风暴,他坐在草垛上,身姿挺拔,在他面前,是讨来的文房四宝和皱巴巴的黄草纸,他还在做学问,还在写著作。
这天,胤禩销假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和硕温宪公主的葬礼,胤禛主祭,胤禩陪祭,胤祉是司仪,佟家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出席了,和硕额附舜安颜披麻带孝在公主灵位前哭得昏过去,胤禛一脸的悲戚,只有胤禩一言不发,目光平和,温声劝慰额驸和佟府上下人等,顺道以陪祭的身份参与会见了佟家的大家长佟国维。胤禛以外孙礼见之,而胤禩和和胤祉则是以晚辈的普通礼仪见之,亲疏关系一目了然。
敏芝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跟着一众妯娌逛了一圈佟府,又逛了一圈公主府,稍微挤了挤眼睛,连话也懒得说一句,只坐在七福晋身后当鸵鸟。一天下来居然也累得够呛,然而这次胤禩并没有接她一起回府,而是告诉她他要回吏部,就甩手走人了,敏芝也不在意,和妯娌们扯了几句就上了回家的马车。
走到半道上,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南庄的葡萄干晒得怎没样了,随即吩咐驾车的陆九:“走!去南庄!”然而车子还没到南庄,就看到周贵快马飞驰撞来,敏芝把他拦下来一问才知道是南边来的信,还想着凝玉给她报告什么好消息,坐在马车里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结果一看之下魂飞魄散,信最后的署名是凝玉绝笔!敏芝在车里暴走了:”小陆子,不去南庄了,直接回府!周祥你跟着一起回府,我有话问你!”
回到府里,敏芝直接闯进书房,揪着周贵的衣领就开炮:“说,南庄最近是不是信鸽往来频繁?”周贵还以为她要问什么,吓得半死,一听她问信鸽的事儿,又平静了:“回福晋的话……贝勒爷昨天深夜派了人来,放飞了五十只……”敏芝一个惊跳,五十只?要知道,鸽子都是定点飞行的,它们只会飞固定线路,也就是说,胤禩至少把信鸽送给了不同地点的五十个人!八爷党的大幕拉开了吗?
胤禩还没回来,敏芝急得在书房里转圈圈,吩咐门上见到胤禩立刻告诉她,脑中转过几千几万种可能,心疼得犹如几把刀子同时在割。如果不是她多事,放凝玉回苏州,她就不会去告状,父亲下狱,顶多就是担心得吃不下饭或者掉几滴眼泪,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是她的错,改变了凝玉的命运,只要一想到凝玉可能在牢里受苦,可能经历了满清大堂上的那些酷刑,甚至可能死在牢里,她就觉得似乎有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让她窒息。
胤禩……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盼望他出现,盼望他给拿个主意,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无助,她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凝玉的信和状纸,她似乎看见了满眼的鲜血淋漓,凝玉,你可千万要撑住!
深夜,敏芝一个人在大门口转圈圈,秋菊和喜鹊急得不行:“福晋,您歇会儿,吃点东西,贝勒爷马上就回来了,管家已经去请了!您好歹到屋里等啊……”敏芝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都快疯了,一把甩开秋菊伸过来的手:“你们都别管我……我就在这儿等他……”
秋菊吓得倒退三步:“福晋……”喜鹊也被吓住了,自家小姐什么时候那么暴躁过?顿时,两个人都僵在那儿不说话,敏芝先是在天井里转圈,而后又到门口,扶着门框向外张望,直到门上灯笼挂了一排,看门人说要关门了,她竟然站到门外面的街上,这可把秋菊和喜鹊急坏了,塔拉嬷嬷也出来了,连带胡氏和陈氏都被惊动了,下人们纷纷出来看发疯的福晋。
贝勒府上下人心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敏芝全然不顾,心心念念都是远在苏州的何凝玉,不知道是不是像她信中所言,会被拘禁和用刑,站在路上,她终于感觉出夜风吹在身上是凉飕飕的了,塔拉嬷嬷见她失魂落魄只得取来披风给她罩上,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敏芝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八贝勒府的灯笼才晃晃悠悠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那一点灯光,落在敏芝眼里,仿佛是暗夜中的启明星骤然放大一般,人情不自禁地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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