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湖的一草一木,于他而言,仿佛都是伤怀的……
他与清水湖的因缘,还得从他刚进入C大的时候开始说起。
在一些基础课上,有老教师在闲谈中提起C大老校长“常思群”的故事。
1966年六月,C大德高望重的校长常思群被C市市委以莫须有的罪名正式点名批判。7月,他被工作组押赴校内派出所隔离,时值南方酷暑,路面焦烫灼人,老校长乱发搭额,容颜憔悴,他只着短裤、背心,赤足而行,还被身后押送的人不停地推搡,好多次他都险要栽倒在地。几百围观的师生或是沉默或是幸灾乐祸地大呼小叫……
这真的是他们C大的常校长吗?他曾经在食堂当着学生的面,把饭桶边地上的饭捡起来自己吃。上课时,同学们会看见他悄然坐于后排听课,有时还掏出手绢擦拭玻璃窗上的灰尘。走在校园里,他会同迎面而来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同学打招呼。他讲究身教,总是在小处以身作则……
可是有一天,常思群却以头号“反面教材”的身份在C大校内被押解着游走。十天后,工作组公布了常校长的“十大罪状”。三日后,他在监护地用半片剃须刀割喉自 尽。颈动脉鲜血飞溅,直喷到白墙上涂染了一片红。之后,工作组草草验尸、清洗现场并火化。次日,C市市委宣布常思群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将其开除党籍。当日,工作组紧急召开全校师生大会,由市委副书记亲自到场强令师生批判这样的“罪人”……
1994年,常思群当年率领全校师生翻修的广场,才被命名为“思群广场”,他的骨灰才被安葬在清水湖畔。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 二 章 思想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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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乔初次踏上湖边那一方小坝时,看到森然立于那里的墓碑时,他竟然有双腿发软的感觉——他几乎感到自己是在践踏一个死人的躯体,而他的灵魂却在他的脚下痛苦地呻吟。
“那是怎样一个疯狂的年代?人们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这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其实,早在高中时,他就已经对人的本质有某种“哲学化”的困惑了。只是繁重的课业成功地侵占了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过于专注于那些难以寻求答案的抽象问题上。
进入大学以后,在惊喜地发现上课时间不是全日满之余,他就感到自己应该寻找一些配得上大学生这个身份的生活内容,而每天去图书馆社科阅览室看两小时文史哲方面的书便是其中之一。
在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他虽然没有什么成熟的个人思想,但是却拥有充沛的探索未知之真理的热情。上大学之后,与他探索真理之热情相伴的,就是他对那些曾生活在上个世纪中叶,并于内斗中受苦的同胞的痛彻肺腑的怜悯之情,还有对那些把苦难有意加在别人身上的人的愤怒之心……
对常校长的遭遇感到痛心并长久不能释怀,对余乔来说,真的不是偶然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常常神经质般地为“自己还好好活着”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并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没有在常思群任校长的时候来C大上学。否则,他自己也可能在一场场荒谬的帮派武 斗中丧生。
人的生命虽然一代代地接续着,仿佛人类怎么也不可能灭绝,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次的死亡,便是一切的结束……
上大学以后,他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死亡的问题。
他忘不了自己随同父母一起去参加去世长辈葬礼时的情形:朵朵白花,还有送葬队伍中那些哭天抢地的哀号,都让他的心颤栗不已。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深入想象人躺在棺木之后的情形。深想之后,他总会把自己也想到棺材里去。更多的时候,让他忧伤的不是那些让他看得见的生死送别场景,而是那些只出现于新闻中的死亡数字。每当听见有人在自然或人为的事故中丧生,他总要为此黯然神伤很久……
生命的易逝让他忧伤。所以,他很轻易就抱定了人道主义的人文信念。
“人道主义”以人的生命本身为目的,反对一切将人的生命当做手段的说法与做法。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性上,他都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
第 二 章 思想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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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乔觉得,他之所以能如此幸运地与人道主义的思想结缘,主要还是因为受到青年思想者徐怀乐的影响。
大一那年,他在图书馆见到一本名叫《黑屋子》的杂文集。作者徐怀乐,中国某一流学府中文系研究生毕业。《黑屋子》是他的处女作与代表作,一经出版便在思想界引起轰动。这是一本歌颂苏格拉底式的“牛虻”精神,也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精神的杂论集。徐怀乐的文字率性而又尖锐,处处散发着一种出于对真理的热爱而尊重历史真相的激情。
在余乔眼里,徐怀乐对历史与现实的批判,完全是出于对以尊重人的生命与权利为出发点的人道主义“真理”的渴慕之心。因为有对真理的在乎,所以才会在它受到冷遇时感到痛苦与揪心。徐怀乐自己也说:“因为在乎,因为爱,所以会有痛苦……”
自从读过徐怀乐的《黑屋子》之后,余乔便开始收藏他的每一本既出文集。让他欣慰的是,徐怀乐几乎每一本文集都让他读得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徐怀乐既是他思想上的启蒙者,又是他思想上的知音。
余乔在自己某一个读书笔记本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转引自徐怀乐文集的苏格拉底的两句名言:
“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
“我到处走动,没有做别的,只是要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