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谁和你再见?你居然和这个小流氓出去!你别糊涂!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车前的横杠,带着她如飞而去。临行,何子平还对他抛过来充满调侃意味的一声:“再见吧,孟同学!”“我一定着了魔了!”孟思齐想着,靠在一棵榆树干上,怔怔的望着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两层楼的建筑耸立在黑暗的夜色里,窗口射出点点昏黄色的光线。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间,因此,对每一个窗口都觉得怪亲切,又怪刺心的。他就这样站着,直到女生宿舍的灯光纷纷熄灭,他才叹了口气,怏怏不乐的离开了那棵老榆树。
“明天晚上决不到这儿来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来临,他又痴立在榆树下了。
就这样,许多日过去了,许多夜也过去了。他忘了他的书本,忘了天灾人祸与国家兴亡的关系,忘了康教授,忘了许许多多东西,他的笔记本里纵纵横横的写满了:“蓝裙子!大眼睛!”“该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最后那一条是《跑马溜溜的山上》里的歌词,他生平不会唱歌,但偏偏对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记都忘不了。
这天夜里,他站在榆树下,眼望着何子平把蓝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哼!你居然和这流氓玩到十一点才回来,你怎么如此不自重!他浑身冒火,气得鼻子里冒烟,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同寝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还没有回来,他一面打开被褥,一面咬牙切齿。一会儿,何子平吹着口哨进来了,松领带,脱皮鞋,弄得满室声音,一股旁若无人的劲儿。躺在床上,还不肯安静,得意忘形的说:“老孟,你看蓝裙子怎么样?”
“哼!”孟思齐哼了一声,算是答案。
“蓝裙子长得还不错,就是赶不上小玲的丰满……”
你居然拿蓝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齐气得牙齿都磨出了响声。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老子玩女孩子,经验多极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大擂:“像蓝裙子这种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句话没说完,孟思齐跳了起来,冲到何子平的床前,一只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只手握了拳就对着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惊喊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孟思齐的第二拳又当胸打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疯了!”叫着,就跳起身,一头撞向孟思齐,孟思齐向后跌倒,撞翻了书桌。于是,全寝室都震动了,孟思齐打架,这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新闻。在大家把他们拉开以前,他们已打了个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脸肿,孟思齐的眉毛上给眼镜片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了满脸,两人都狼狈不堪。但是,这次打架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了解,包括何子平在内。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齐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着他头上扎的绷带,笑笑说:
“孟思齐,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便饭,我有点历史上的问题要和你谈谈。”惭愧!这么久没有和康教授研究学问了。晚上,孟思齐到了康教授家里,和康教授对坐在客厅里,康教授却久久不发一语。最后才笑笑说:“求学问虽然重要,可是,我总觉得人生大事也是应该解决的,思齐,你这份书呆子脾气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以前追求你师母的时候,给她写了三年情书,一天一封,没有间断过,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谁写的,见了面不好意思,我居然不签名,所以,你师母收了我三年情书,还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孟思齐笑了,正好师母走进来,也噗哧一笑说:
“真是书呆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已经猜到是他的杰作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话,怎么他家一遣人来说媒,我家就马上答应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齐都笑了出来。康师母说:
“来吃饭吧!”孟思齐一跨进饭厅,立即又呆住了!她!蓝裙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师母直对他笑,蓝裙子却低俯着头,脸上红红的,眼梢带着一抹娇羞怯怯的微笑。
饭后,又是他和蓝裙子一起告辞出来,走在宽宽的人行道上,两人都默默无言,结果还是她先开口,低声说:
“为什么和人打架?”他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着说:
“昨晚你没有到榆树下来,我好担心,以为你病了,后来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架。”
原来他到榆树下去痴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脚步愣愣的望着她,她也回视着他,眼睛是热烈的,水汪汪的。他们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轻轻说:
“我从没有和何子平怎么样,他只是单相思罢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偎紧了他,问: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植物园,怎样?”他说,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适宜于谈情说爱的地方,虽然他从来没有试验过,但他知道那儿的浓荫深处,是多么有利于两心的接近。
他们依偎着向植物园走去。
九 斯人独憔悴
第一次见到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那时,我是个腼腆的小女孩子,他是个腼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里,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静,总是静静的睁着一对恍恍惚惚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谈话的人群,或是凝视着天际的一朵游移的白云。那次还是我初次参加大哥的朋友们的聚会,拘束得如同见不得阳光的冬蛰的昆虫。大哥和他的朋友们那种豪迈的作风,爽朗的谈笑,以及不羁的追逐取闹,对于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里,我称他们这一群作“野人团”,而他,却像野人团中唯一的一个文明人。
那天,我们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护我。只有他,静静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说话,好像我是和他们一样的年纪,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对他就生出一种特别的好感来,而且,他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动,他说话时那种专注的神情也使我喜爱。当我们两人落在一群人的后面,缓缓的向空军公墓走去时,他问我:
“小妹,你将来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还属于懵懂无知的年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计划未来。因为他问话时的那种诚挚,使我反问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过一份平平稳稳宁静无忧的岁月。”他望望天,好像那份岁月正藏在云天深处。“世俗繁华,如过眼云烟,何足羡慕追求?人,如能摆脱庸庸碌碌杂杂沓沓的世事纠缠,就是大解脱了。”
我茫然的注视着他,他的话,对我来说,是太深了些,但他说话的那种深沉的态度让我感动。他对我笑笑,彷佛是笑他自己。然后,他不再谈这个。我们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们,大哥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哈,小妹,‘诗人’和你谈了些什么?”
“他有没有跟你谈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个绰号叫“瘦子”的人嘲弄的问。“他告诉了你云和天的美吗?花和草的香吗?”再一个说。
于是,他们爆发了一阵哄笑。听到他们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为他不平,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虽然他有点与众不同。我不高兴大家这种态度,于是,我走近他,他看我,笑笑,似乎对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脸上那种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们。他的满不在乎和遗世独立的劲儿,使我为之心折。
那时,我才刚满十五岁。
然后,有一段时间,他这个文明人杂在野人团里面,经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们一起出游。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暂,没两年,野人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