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目翻看着李从水忘记带走的皮夹,一边考虑着该怎样还给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该如何把这封信接着写下去,他不可能打开钱包,惹麻烦上身不是他该做的事。当然,他最近有些缺钱,这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勾起了他的某些本能欲望,但他没胆子干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把这个皮夹给打开,看看里面是否有关于李从水的联系方式,或者,他应该把钱包放在它一开始就待着的位置,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等着李从水回来拿走它,如果他知道该去哪儿拿的话,他一定去过许多住户的家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把皮夹丢在了哪个人的桌子上,李从水多半是在掏小册子时把皮夹忘在了这儿,那本册子这会儿大概也在皮夹里。
积满尘土的台阶上有几串浅淡且不成形的脚印通往楼下,楼梯间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隔音性能不佳的居民楼将楼外鸟类的叽喳叫声大方宽容地包纳进来,声控灯时暗时明,不听使唤。齐晓目把李从水的皮夹放进自己口袋里,顺手带上家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向下走,过去有人在这儿受过伤,她忽略了台阶,从这一层凌空摔到下一层,突如其来的跌落导致她肋骨骨折,她只能在床上躺上几个月,这是他跟门对面的年轻人聊天时听到的,从这儿摔下去的人是他过去的女朋友,等病痛远离她的身体之后,她的工作也因长时间卧床不起而离她远去了,年轻人考虑到家庭的整体经济状况,决定和她分手,以免入不敷出。齐晓目缓缓地走下楼梯,来到四楼,自从年轻人失踪后,他很少和陌生人交流。
住在四楼的夫妻待他很热情,他们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好像还在上幼儿园,平日里住在他奶奶家,假期之外的日子里不怎么回来。过去,齐晓目在这对夫妻家门口见过他们的儿子一次,他们的儿子多半没带钥匙,那时候正倚在门框上傻傻地发呆,等齐晓目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来时,他用警惕的目光谨慎地打量起齐晓目的一举一动,齐晓目自顾自地走上楼,打开自己家的家门,轻轻关上,把鞋脱下来塞进橄榄绿色的鞋柜里。
四楼的另一扇门后面大概没住人,齐晓目从没见到过有谁从那里面出来。
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试图抖落衣服上未必存在的灰尘,这个小区内所有的居民楼都像年事已高且患了病的可怜老人,你总会觉得这儿有数不清的灰尘在随风飘舞,就像老人时有时无的咳嗽声给你带来的被唾沫袭击的感觉一样。有一次,齐晓目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超市里结账,排在他前面的老人突然微微蜷起身体,吸了口气,为了不把吐沫喷到收银员脸上,老人礼貌地转过身,朝着齐晓目的脸打了个劲道十足的喷嚏,他为自己不俗的身高感到庆幸:只有脖子和下巴处的皮肤被湿润的感觉给笼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都和几秒钟前没什么两样。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提好购物袋大步流星地离去。齐晓目结账时额外要了一包面巾纸,他用从包装袋里抽出来的软绵绵的纸巾擦拭脖子上的口水时想到了一部不受欢迎的纪录片,和古时候的医生有关,那个年代的医生往往口齿不清,打起喷嚏来几乎要把身体内部的大小零件一股脑全吐出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格罗蒂医生,如果他没记错,这部纪录片仅仅有两个半小时。
等他抖完了自己的袖子,连接三楼和四楼的灰色台阶已经被他顺利地走完一半了,齐晓目走到三楼的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没过几秒钟,门就打开了,就像门里的人早就知道他要来似的,齐晓目觉得他一直待在门后面等着敲门声响起来,为了缓解这种带有预谋性质的尴尬,他刻意花费掉几秒钟的时间来冷落门外的客人,直到现在才不紧不慢地为他把门打开。
“最近没出什么事吧?”齐晓目问他。
“没有。”棠自龄伸出手把门给拉上,“好几天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失踪了。”
齐晓目冲着他笑了笑。
我想问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上门找过你,是个穿浅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留长发,个子不高,眼睛相当小,脖子和脸上到处是皱纹。
他刚离开不久,我想,他先来到三楼找了我,接着又去五楼找了你。
应该是这样。
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把钱包忘在了我这里,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更不必说他的联系方式,也许他在你这儿留了电话,让你提供有关失踪人员的信息什么的。
他的确给我留了一串电话,要我发给你吗?
现在就发给我吧。
齐晓目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等着棠自龄开口念李从水的电话号码,棠自龄是个随处可见的蹩脚作家,几乎所有作品都是照着出色的文学着作临摹出来的低级仿制品,剩下的则完全是些一无是处的垃圾。他的作品里充斥着刻意为之的生僻词、颇显卖弄的文学术语、完全依照文学理论进行创作没有丝毫灵活性的僵硬文本、放在几十年前还算新颖的“新颖”技巧、以及让人无法忍受的可笑翻译腔。如果说第一类天才作家负责开拓语言的可能性并使形式就范;那么第二类优秀作家往往谦虚地学习第一类作家的技巧以创作不同内容的作品,可棠自龄显然属于第三类作家,他无法从那些杰出作家身上学到任何关键性的东西,他只学会了他们的口头禅以及用语习惯,他的作品像好几种语言的混合体,可惜恰好结合了几种语言的薄弱之处,创造出了一个崭新且可悲的臃肿怪胎,这恐怕也是他唯一能体现独创性的地方。尽管如此,棠自龄仍然是个招人喜欢的朋友,他不是个好作家,但毫无疑问是个好朋友,所以每当有什么事情发生,齐晓目总会来找他商量或帮忙。
谢了,兄弟。齐晓目一边拨通号码,一边在房间内踱起步来。晚上去吃点什么?我请客。
“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饭店。”棠自龄说。
电话里的声音响个没完,但属于人类的说话声总是不肯响起来,齐晓目一直等着,等到它自动挂断,他给李从水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告诉他他把钱包忘在了这儿,最好约个时间赶快来拿。
就像有几十个瞥见了埋在土里的财宝箱的冒险家在争相朝外挖土似的,小区里到处是飞扬的尘沙,一只白鸽只需飞过一段小区的距离就能立刻变成一只乌鸦,居民楼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如果不是小区里没有半点绿色植物的影子,齐晓目一定会怀疑他们躲进了聚在一起的某团花草树木背后。他和棠自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精打采地朝外走,他们要去的那家新餐厅过去是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开的小卖部,男人认为开一家小卖部是和陌生人互动的最佳手段,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不朽锤炼,齐晓目很喜欢过去那家小卖部的老板,他实际上没在这儿干多久,这家新餐馆多半也开不了太久,除非他们能像菲尔德一样凭空制造钞票跟黄金,创造菲尔德的科幻作家在一百多年前就凭借这个家喻户晓的能不断生产财富的经典角色生产了不少财富,这位大作家临死前写出来的最后一名角色叫凯拉尔,凯拉尔在自己女儿脑袋里装了个闹钟,她女儿碰到的人都能听到闹钟的响声,只有她女儿听不到,越是临近设定好了的时间点,闹钟的声音就越响。凯拉尔的女儿三岁时,周围的人根本没从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身上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等她七岁时,指针颤动的声音就不可忽视了,她十四岁时,所有人都受不了这种声音,只要有她在,老师就无法讲课,因为她的同学们除了闹钟的嘀嗒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她的奶奶告诉她,这一切都和她母亲有关,而她的母亲这时候已经去世三年了。事实上,就齐晓目所知,关于这位科幻作家的争议近百年来一直存在,大多数和作品本身无关,主要集中在这位作家死后的纠纷上,当时,在这位作家死后,一下子冒出了三个自称是作家亲戚的家伙,他们分别是作家的姑姑、作家的外婆、以及作家的堂弟,他们都声称自己手里握有那位科幻作家的最后一部遗稿,这三分遗稿内容各不相同,但从文风和写作习惯来分析,评论家们更倾向于认为关于凯拉尔和闹钟的那份稿件才是真正的、由原科幻作家临终前所创作出来的稿件,也就是作家姑姑持有的那份遗稿。不过,当时的读者们大多持反对意见,他们更青睐于那部太空歌剧,也就是作家堂弟手里的遗稿,这一具有争议性的话题所引起的争吵在这些年间几乎从未停歇过,如果你想要和身边的朋友吵上一架,那么就该主动提起这一话题,如果你想看到自己贴子下面的回复数量不断增加,那么也该主动提起这一话题。近年来,有许多人利用人工智能重新分析了这三份稿件,这次凯拉尔和姑姑再次获得胜利,也许是为了弥补一下无人问津且年迈的外婆,也有人声称最后所剩下的那份稿件虽然与原作家的风格大相径庭,但该稿件的科学素养与考究程度反而最为出众,不过这一论点并未得到广泛响应。
齐晓目和棠自龄正坐在冷冰冰的铁皮桌上翻看还算整洁的菜单,夏天象征着死亡的高温已经渐渐远去,秋天的清凉气息在他们体内占据了一席之地。菜肴图片右下角的水印几乎要从菜单里跳到他们耳朵边扯开嗓子告诉他们这些图片全是从网上随便找来的,他们两个只要了一份水煮肉片,这是他们唯一听说过的或者说能辨认出来的菜,菜单内的文字并不像它的外表那么整洁,大部分文字都有好几个影子,大部分文字上方的图片里的菜肴都不如右下角的水印清晰,服务员拿着记事本站在桌子旁耐心地等他们点菜,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等到他们张开嘴巴吐出一道菜的名字后,这位服务员一声不吭地把菜名誊写到本子纸上,随即告诉他们这儿的青菜早就卖完了,门外偶尔经过的强风兴致勃勃地灌进餐馆,墙上贴着的各色纸张哗哗作响,向上翻飞,齐晓目打算看看那些纸上写着什么,但这阵风始终不肯停下来。他思索着在强风吹拂的天气里出租车司机该怎样工作,也许这对他们毫无影响,也许关系到他们的行业前途,尽管只是一件难以造成太大危害的小事,但我之所以能够在出租车司机这一行业中干上这么多年,正是拜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所赐,如果有机会,也许我能开着出租车载你在城里兜兜风。
齐晓目想着他的那封信,想着要打开他的那封信的人,他们还没见过面,也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他想过该以何种形式把这封信给寄出去,聊天软件似乎不该承受如此多的内容,电子邮箱里的邮件总会在垃圾箱的无形引力下义无反顾地跳进去,齐晓目打算把这封信通过邮局寄出去,他还没想好在信里要用哪个名字,坐在桌子对面的棠自龄为他提供了灵感,齐晓目在信中谎称自己叫棠自龄,一个叫棠自龄的出租车司机。一方面,这有利于他继续完成这封信,另一方面,他和棠自龄熟识已久,倘若到时候真因为这个假冒的名字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能和棠自龄及时沟通,消解困境。
他这会儿没带纸笔,只好在脑海里想着这封信接下来的内容:我每天傍晚六点半下班,绝不加班,绝不上夜班,给额外薪资的时候把绝不抹掉,几年前,在我还没当上出租车司机的时候,陪着我的是间出租屋,比我现在住着的要小一些,不过比卫生间大一点,试着当个厨师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冒出来过很多次,但我的懒惰像个坚硬的木槌,把所有设法冒出来的地鼠都砸回了土壤里。盖在我身上的被褥从来没叠过,几乎没洗过,出租屋里唯一的声音是炎热天气里风扇的嗡嗡声,房东是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总想找各种理由从我这儿多拿些房租,不过我没同意过。第二天我的名字总会出现在屋门四周的墙壁上,房东的孙子用某种红色液体把“棠自龄”几个字写上去,并在下面画上某种民间传说里所塑造的令人生畏的图案。房东的孙子是个初中生,他写出来的我的名字比我自己写的要好,平日里几乎没谁同我说话,因此也没谁会喊我的名字,我几乎忘了自己叫棠自龄。我的朋友齐晓目帮我找过几份差事,没有一个是能干得长久的。
从服务员那张清瘦面庞上发出的冷漠声音将齐晓目的思绪打散,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的一盆黑乎乎的被厨师称为菜肴的物体面前,仿佛有一道常人难以发觉的呼唤声在服务员的耳朵里来回震颤,他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把这盆菜放下就立刻转身走了。齐晓目先是瞧了瞧棠自龄乌黑的眼睛,随后又望向比他的眼睛还要黑上几分的菜汤或者说汁液,他们两个像是撞上了一只浑身遍布尖刺的刺猬的饥饿狮子,不清楚到底该从哪儿下口。
他们最终没能放弃那盆奇形怪状的食物,用餐过程一言难尽,一开始,他们想把这盆菜退掉,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发出声响,先前那个服务生就是不肯再露出他那张脸,朴素的道德观念杜绝了他们径自离开的念头,菜里的肉类味道很奇怪,他们两个把钱放在桌子上,用菜盆压住,推开门离开,并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患上什么奇异的疾病或招来苦痛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