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低着头,哎地答应了一声,心下却有些委屈,心说这明明就是葫芦,只不过葫芦籽像是我们的脸,瘦巴巴的;你这葫芦籽是贵姬的脸,胖乎乎的。
委屈之后,转念又想,他既然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在意我,不想让我走错了路,应该是这样吧?
凡事总有两面,换个方式一想,她心里的委屈反倒变为了一种暖哄。
再想到刚才被吓了一跳的鬼指,忍不住问道:“那个鬼指……是天鬼的哪根指头呢?”
“你猜呢?”
芦花想了想,羞赧而又胆怯地伸出小拇指问道:“是这根吧?”
“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听你说的这天鬼,是想着世人的。小拇指又没有太大的用,他便切了给世人以防饥馑。剩下的手,或是做别的了吧?”
适笑着伸出了曲着小拇指的右手,向前一伸道:“剩下的手指,都在你我身上呢。要不然为什么小拇指最是笨拙呢?天鬼本想着自己平山川、整河流,以利天下。但是它纵然厉害,终究只有一人,于是将最灵活的四根手指送给了天下之人。于是燧人氏可以用手钻木得火、大禹携万民以手整大河、万民可以以手握耒耜以养肚腹……”
芦花和苇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想象着天鬼的模样或是那种心怀,又看着那些名为鬼头、鬼指之类的种子,心头莫名地悲伤。
“那天鬼……死了吗?”
“死了。”
适很郑重的说着,自己嗯的一声点了下头,又道:“凡有人说见到天鬼了,定是想要欺骗世人,其心可诛。”
“那天鬼死了去哪了?”
“我们从哪来?”
“我们死后去哪?”
“天鬼为什么要死?”
一个简单的问题,引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此时鬼神之说正盛,又处在重鬼神善卜龟甲的宋国,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适仰头想了一阵,念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天下人的问题。”
“所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借用了屈原的《天问》,将整个鸿蒙时代的问题一一问出,刨除掉里面不想要的阴阳之说,引出他想把墨家虚无的天志修改为配合墨家辩术可推断的天志。
这些问题很难,难到没有一个人知道。
或者说有人可以一一解答,但是在墨家看来都是不对的,因为逻辑上讲不通。
此时尚未焚书,亦未儒家一统,所以哪怕连三代之治这样的说法都是各有说辞。
诸子都讲究以史为鉴,想要确定自己的学说合情合理,大多要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所以儒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禅让的;法家史观中的三皇五帝,是血淋淋地杀出来的……
天下未曾统一,也就没有一种必须被接受的、唯一的说法,大可以随意更改。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鬼必须已经死了。
适是个死硬的无神论者,所以天志必须无情没有人格。
但用这种鬼神之说说出来,芦花与苇这样被困在田地中的农夫却最容易接受,他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故事,也需要一个乐土。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那日在田地里讲起《硕鼠》所说的乐土,是需要靠双手和大脑创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