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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1页)

我在南方采风时,有一次因为事先没有做功课,误入一个景区,遭了不少罪。该景区以水景著称,其时已值深秋枯水期,没什么水了,但是人却不少。用工作人员的话说:“总有高峰时的一半吧!”就这一半人,其景象已经非常可观,以至于你在里面根本注意不到什么自然风光。景区面积虽大,无奈人太多,人均占地面积约0。3平方米,四处拥挤不动。我一路南下,人多的地方见了不少,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头一遭,顿时诗兴大发,口占七绝一首,其诗云:

七绝·观景区游人拍照有感面似山魈身如猴,拍完钟楼拍鼓楼。城墙以上趴垛口,景区门口抱石头。

吟罢自叹此诗意韵深远,体例谨严,还使用了艰涩的由求辙,十分有我张氏一门有名的大诗人张宗昌先生的遗风。跟朋友一说,答曰:“狗屁。”这样评价古诗,真是有辱斯文。可是当天晚上离开这个万恶的景区,住在当地一个有名的古镇里,许多方面的印象又都得到了扭转。一方面是,这个古镇虽然名头响,但人意外地少,很是清静;另一方面则是,古镇里有诗人,藏龙卧虎,非常不得了。我觉得自己刚刚踏入诗门,决心去拜访一下这位诗人。

我这人十分擅长听贼话,擦肩而过的旅人说句什么,往往就能提供重要的线索。根据路上听来的只言片语,配合卓越的搜索引擎使用技巧,我很快找到了这位诗人的家。说是家,其实是个饭馆,上挂一面金字大匾,题曰“白家老店”。三间门脸大排面,全都下着板儿,门口挑一面酒幌,颇有古风。

进店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以至于坐下以后强迫症发作,抓心挠肝,只好又跑出去观看。凝目谛视之,原来那酒幌儿与众不同。别家酒幌都是杏黄绸子滚红边儿,当间蓝月光儿写个斗大的“酒”字;这家却是白绸子滚蓝边儿,黄月光儿里题个“奶”字,真乃一绝。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家出了丧事,门上准得贴着“大雅”“去矣”“驾鹤西游”一类的联子。这个“奶”字也太耐人寻味了!我懒得寻味,就跑去找老板。

老板坐在柜台里,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正在调制一种黏稠液体。四围站着一些年轻姑娘,一副游客打扮,跷着脚尖往里看着,满脸期盼,这种场面无法不令人联想到巫婆贩卖那爱情的灵药。看了半晌,老板端出来两杯递给姑娘们,这群孩子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眼睛眯成了一道道好看的黑线,叽叽喳喳地点头议论,神情十分夸张,好像出娘胎以来第一次喝到这么美味的东西,搞得我十分好奇。等了半晌,她们终于走了,我凑过去对老板说:“啥东西,我也来一杯。”老板低着头,抄起杯子开始加料,然后边倒边对我说:“啥玩意儿你都不(知)道你就来,你说你这叫啥玩意儿。”

我听罢大惊,并且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大惊。这是因为我眼下身处祖国南方,再走走就离我小时候老听说的“老山前线”不远了。一路走来,当地方言越来越难懂,到此处已经基本无法交流。有一次我买一种当地特产的豆腐,就这个“四”跟“十”的问题,我跟老板娘掰扯了五分钟,给她看手指头都不行,最后我急道:“Four?”老板娘喜道:“对对对,Four!”令人绝倒。当然,急归急,没有法律规定人家必须会讲普通话,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谁能想到,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能听到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这真令人备感亲切,同时又产生了各种疑问。比方说,东北出诗人吗?同行的朋友说:“出啊,张宗昌!”我怒道:“放屁,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不知道别说,丢人!”终于报了他有辱斯文的仇。

现在问题就来了:一个东北大汉,不远万里,跑到这么偏南的地方开饭馆,还挑个奶幌儿卖奶茶,这是一种什么精神?顺便一提,他家的奶茶十分地道,但里面分明有足量的酥油。我们几人都是走过不少地方的,当然知道这东西原产地是内蒙古一带,跟这个依山傍水的江南古镇完全不沾边。但是他又讲东北话。大伙儿品着奶茶一合计,齐声道:“赤峰!”一问果然,老板是赤峰人。

赤峰人我接触过,太招人喜欢了,每一个都想拜把子。他们是内蒙古人,带着一身草原汉子的豪气,又讲一口东北话,一张嘴就让人开心,根本停不下来。他们为人豪爽仗义,乐于助人,很值得一交。最对我脾气的是,他们都特别能聊,而且愿意聊。这就给我们解开前面的谜团提供了有利条件。我拣个离柜台最近的桌儿坐下,点了几个菜,看看客人不多,就招呼老板过来聊天儿。老板使劲绷着脸。绷着的这层表情下头,藏着一张憋不住要乐出来的脸,颠儿颠儿地过来了。

这种时候要打开话题,需要一些技巧。你不能一上来就问:你内蒙古的为啥跑这儿来开店啊?万一人家身背巨案,让你这么一问,场面会变得很尴尬。我们都是老江湖,本着不忘初心的原则,从诗谈起。因为我们此行是来寻找诗人的。

老板的奶茶杯子上,用系统自带楷体题着一首新诗,略曰:

“有人说/我们的奶茶/挺好喝的/扯犊子/我们的奶茶/是天下最好喝的”

诗是印刷在纸杯上的,看来是白家老店定制品。做过设计的人都知道,如果你不是欠别人钱或者女儿被人绑架了的话,一般你是不愿意用楷体的。至于诗本身,虽然没我写得好,但我也不便过多评论,新诗我实在不懂。我有个朋友新近写了一首诗是这样的:

“我上辈子/是一个生在美国的/四川人/早睡早起/锻炼身体/最后因为/吃不到麻辣小龙虾/自杀了”

这个人现在的微博认证是“旅美诗人”。文化圈的事情你不能深琢磨。大家都说这诗有点海子的意思,但格局不够大,只能叫泡子。这事儿跟白老板一提,他立刻拊掌称善。因为他是内蒙古人。在内蒙古,天然淡水分淖子、海子、泡子等,大小不一。我这位诗人朋友无意中帮助了我,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不然后面那些让现代人惊个倒仰的事也就听不到了。

白老板的店里还挂着一些书法作品,其字体跟我喝醉以后用脚写的差不多,但舍得用墨,一幅的墨够我姥爷写个百米长卷的。上面都是一些新诗,体例格局跟前述奶茶诗差不多,就不一一赘述了。我问老板:“这都是你写的吗?”老板脸一红,拿抬头纹吓唬我,说还能不能聊了?我忙道,能能能。也不知道他脸红是为诗还是为字。都有脸挂出来,还怕人问,怪人。

不过诗只是打开局面的工具,我虽然作诗很有天赋,但其实根本不喜欢诗。我真正关心的是他来此开店的心路历程。根据我们一行人写作采风的经验,这种身世一定非常狗血,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八卦,这对我们提高文化素养是十分必要的。

出乎意料的是,白老板一点都不忌讳讲这段历史,这跟我们的经验有点出入。一般要得到这种狗血八卦都需要经历一番斗智斗勇,搞不好还要打起来。白老板不同,他很健谈,而且好像憋很久了。在后来的交谈中得知,他来此地已历十几载,结婚生子,安家置业,现在算是半个当地人了。算了算岁数也对,他是一九七六年生人,现在三十八岁,迄今为止有一半的人生是在这里度过的。

正要开讲时,一个七八岁的短头发小女孩,戴着红领巾背着小书包像松鼠一样蹦了进来;也没听清管白老板叫了声什么,就蹿进后堂去了。白老板苦笑道:“这是我女儿,投错了胎,本应该是个男孩,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这句话说完没两分钟,后面传来小提琴声: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丫。难听极了,而且速度极快,拼命似的拉完了一首,不响了。我正待开言,小女孩拎着琴跳了出来,嚷道:“@%&*$!”(译:爸我练完啦!)白老板一挥手,喝道:“爱玩儿啥玩儿啥去吧!”小女孩就消失了。

一个朋友问白老板:“你女儿说本地方言,你说家乡话,你俩还能交流,这是什么道理?”白老板说:“本地话我学了十年,就学会一句;孩子她妈说本地话,我说家乡话,孩子其实两种都会说,但同学都说本地话,习惯了。”朋友又问:“你学会了哪一句?”白老板答说:“老板结账。”我捅了朋友一下,心说问的都什么玩意儿,不在点儿上。我接过话茬问:“她这小提琴跟谁学的,干吗拉这么快?”众所周知,当一个中年人跟你谈他的孩子时,你应该围绕孩子展开话题,而不是他学了哪路方言,白痴。

白老板果然神采奕奕而又沮丧地说:“是想培养培养气质,有点女孩儿的样子,结果她根本学不进去,天天糊弄我,唉。”“神采奕奕而又沮丧”这种神情,你只有在一个谈自己孩子的中年人脸上才能见到。正待再问,后院突然传来怒吼:“不好,定远号起火了!啊,镇远号沉了!”白老板大约是看我一脸诧异,解释说,这是女儿在玩火烧战船——即把纸船放在后院水渠里漂,然后一边推动它们往来冲突,一边点火。古镇密布水渠,里面都是活水,安全又放心。我们真心服了。

由于此时海战的噪声过大,我们聊天不便,又上了几桌客人,老板就去忙他的了。我吃完饭,在店里四处溜达,忽然发现靠近后堂处挂着一幅字,其字体雄洒挺拔,与其他脚书颇不同。落款写“白狗”,奇哉。这是一首词,取牌《水调歌头》,文字晦涩,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事。中有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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