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云贵民风骠悍,动辄拔刀相向,又不通中原事务不知铁笛秋威名事迹,李克己能在那样地方呆上好几年,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传道授业解惑,令得当地土人对他顶礼膜拜,视若神明,只怕李克己本人也绝不简单,还是小心为好。
鱼肠军中收罗的不是锦衣卫旧人就是江湖人物,对于李克己的大名,耳熟能详;如今这等人物突然找上门来,哪有不紧张的。
至于李克己如何能找到这个地方——这样的人物,理所当然神通广大了,不奇怪不奇怪。
孟剑卿却不这么想。李克己一直是文官,又历来不与江湖人物搅合;现在居然找到这个地方来,这其中大有蹊跷。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克己是从谁那儿知道鱼肠军的事情的。
帐中灯光昏暗,李克己身着便服,裹着一领暗青色斗蓬,低头注视着案上的沙盘出神。
这沙盘出自卫欢之手,虽然不如李漠制作的精良,但在南军之中,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沙盘上插着各色小旗。
若是换一个人这样探究军事机密,孟剑卿早已变脸。但是正如守帐卫士毫无异议地将李克己放进大帐一样,对眼前的情形孟剑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谁都觉得李克己这样孤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燕军的奸细。
听到身后的动静,李克己回过身来,拱手一揖:“孟兄,打扰了。”
孟剑卿一笑:“李兄客气了,请坐。”
他们已经好些年不曾见面,此时对面而坐,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卫士奉上茶之后便悄然退出,临走时不免很好奇很敬畏地打量一下除去斗蓬的李克己。
李克己低声说道:“冒昧来访,还请孟兄见谅。”
孟剑卿答道不必客气,李兄有何事情还请指教;同时想,李克己这个学政看来当得不轻松,神情之间颇有几分疲惫。
他不知道李克己眼中的自己也是这般模样。
李克己踌躇着看向沙盘:“赤色小旗,是否代表孟兄所烧的燕军粮草营?”
若是如此,战果真是相当可观。
孟剑卿笑而不答。
李克己凝神看了一会,轻轻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剑卿仍是微笑:“李兄专程来访,不会只是为了感叹这一句话吧?”
李克己抬起头来,眼中熠熠闪亮:“如果我希望孟兄能够放弃烧粮草营的做法,孟兄能否答应?”
孟剑卿一怔,心中蓦地腾起一股寒气。如果李克己决定要插手……他监视李克己好几年,很清楚李克己潜藏的实力以及对海上仙山其他弟子的影响力。靖难之役已持续三年,海上仙山实际上一直在袖手旁观,李克己这番话,是不是一个明确的干涉信号?
李克己慢慢说道:“我原本觉得,这不过是朱家叔侄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何况双方对他都还算客气。
但是面对有些事情,他无法闭上眼睛。
李克己转过目光望着那点昏黄的灯焰:“广平府今年已经被征了五次粮,燕军两次,南军三次;现在即便是富室,也已无过冬之粮。学宫生员,十之八九只能靠每日一粥勉强度日。离城稍远之地,路人不敢独行,否则就有可能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我来此地的路上,已经见过二十几具被残割的尸体。这还只是乡民互相袭击,如果军队缺粮严重,掠人为食,那就更可怕了。你也知道,在史书上读到‘人相食’这三个字,和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是很不相同的。这样下去,不需多少时间,就能看到曹孟德当年所赋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究竟是何等模样了。”
孟剑卿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但是他没有看到;不同的是,李克己看到了。
李克己的声音在灯光摇曳的帐篷中有些飘忽不定,但是随着他的话语,帐中慢慢生出一种隐约的悲悯哀伤,有如深秋的寒意一般,缓缓渗入身体,渗入心脏……
孟剑卿霍然一惊。
好,又来这一套,动不动就想控制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海上仙山的弟子,即使是李克己这样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弄些手段。
他重新摄定心神,不怒反笑:“李兄若想兼济天下,应该去同皇上和燕王说这番话才是。”
李克己叹口气:“天下太大,天意难问,所以我只能尽力去救眼前看到的人。”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孟剑卿不想去理会海上仙山那些人常爱神神秘秘捣弄的种种天意,径直说道:“李兄,你现在毕竟还是朝廷任命的学政。”
他的这种行为大有通敌之嫌。
李克己苦笑:“我知道。所以我还要去见另一个人,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这样对孟兄才公平。”
另一个人,想必是燕军中某个人了,说不定便是朱能,甚至可能地位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