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摇头。
“父皇当年在驾崩前,曾大封藩王、边将,他们各个拥兵自立,却又都没有足够的实力能一方独大,威胁不到长安,反倒相互制衡。可若是这个时候京城发生异动,他们便会以勤王之名倾巢而动,齐涌向长安。他们分而自立,没有一个会是梁王的对手,但若合而攻之,梁王必败。所以,要让螳螂不敢捕蝉,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螳螂的身后放一只黄雀。”
他轻缓一笑,似是倾心叹服于他父皇生前的布局,悠然道:“今日的萧佶便是从前的梁王。跟我翻脸很容易,如今长安空虚,我手中这点兵力是万不能与十万宛洛守军相抗衡的。可我现在毕竟还是天子,是掌神器御礼乐,名正言顺的天子,只要我在一日,藩王守将胆敢无诏入京,那便是谋反。若我遭遇不测,就会给了他们正当的名目挥师入长安,胆敢谋害天子,天下人皆可讨之。所以,萧佶不会动,因为他尚缺一个名正言顺,一个搞不好把自己弄成反贼,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楚璇默默消化着萧逸这段话,突生出些感慨。
她总觉得萧逸自登上皇位之后的这些年过得很不易,但没想到竟不易凶险到这种程度。
他岂止是在悬崖峭壁边上行走,简直是在虎狼环伺的峭壁边疾奔。
那些藩王守将各个手握重兵,又都是人精,谁也不知道这辛苦构建起来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而作为手握神器的稚弱天子,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快快长大。
楚璇万分心疼地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些年可真是……”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什么语句都无法精准地描述出他这些年的艰辛,只有化作一缕叹息,“我幼时每回见你,你都是一副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的模样,那时我还以为当皇帝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呢,原来你从那么小开始就已经心那么大了。”
萧逸嗤笑道:“你当都跟你似的,遇上点不开心的事就总搁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折腾自己?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每日里愁眉苦脸又能改变什么?还不如及时行乐,活好当下,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楚璇静默了片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颇为赞成道:“你说得对。”
许是看惯了她与自己斗智斗勇的模样,乍一见她这般心悦诚服、乖巧柔顺,萧逸反倒不习惯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她的头,端着架子低睨她,“自然是对的,我是皇帝,我说得都是金玉良言,你乖乖地听话就对了。”
说罢,他把楚璇从怀里捞出来,板着脸无比严肃道:“来,把你刚才那套把戏再来一遍,我得仔细品一品。”
楚璇一怔,脸颊腾得烧起来,滚烫滚烫的,在萧逸那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抬胳膊把他推进了水里。
色胚!
……
今年长安的雪格外多,刚刚云开初霁,又下了一场。
绒绒雪毯覆盖之下,红梅凋零,柳枝悄悄抽出了新芽,纵然狂风肆虐,雨雪霏霏,皆无法阻止冬天即将过去,春意在无声无息间翩然而至。
江淮的伤已差不多痊愈,只是胸口处留下了个小小的疤,怕是这辈子都去不掉了。
萧雁迟把他安置在王府后院不起眼的厢房里,派人应时给他送饭送药,却不再见他。
或许是因为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江淮比从前安静聪明了许多,既不闹也不追问,只每日里乖乖喝药吃饭,精心休养,绝不让萧雁迟为难。
萧雁迟的心里实在是盛了太多的心事。
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直都活得很单纯,唯一可称作心事的,便是他当年留不住楚璇,眼睁睁看着她进宫,及至后来看着她吃苦,自己却始终无能为力。
可自从那一日,他无意间撞见父亲把冉冉摁进水里活活淹死,他想要阻止,却被裴鼎英扣住手腕摁在地上,亲眼看着那与他和楚璇一起长大,鲜活烂漫的姑娘慢慢死去。
犹如晴天闪过霹雳,骤然震碎了他平和安宁的生活。
从那以后,他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表面那般避世淡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有野心,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寒风凛冽,如刀般剐蹭着脸,他却不觉得冷,兀自站在结了层薄冰的芙蕖边,怔怔出神。
“宛州开打了。”
父亲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萧雁迟心中无任何波澜,仿佛那是跟他完全无关的事,他也不想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萧佶瞥了他一眼,道:“爹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觉得你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你死我活的事,你该打起精神。”
萧雁迟静立蕖边,自风拂衣袂,声音澹静至极,“我接受现实了,我不是一直都在听父亲的话吗?”
萧佶知道他心里有怨,懒得跟他再废话了,只道:“宛州刚刚开打,还没有战报送进京,可你心里得有准备,你爷爷赢不了,他早让皇帝给算计得死死的。”
“若楚晏当真是皇帝的人,那恐怕皇帝早就知道江淮的身世了。他却能一直装成不知道的样儿,当年还把江淮贬到了甘南去,这戏演得,把我们所有人都骗过去了。雁迟,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对手,难对付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