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商量着改行有办法之下,区亚雄胁下央着一个报纸包,有气无力的走进堂屋来了。区老太爷对于这样大年纪的儿子,依然还是舐犊情深,迎上前去问道:“今天又是字写多了吧?”亚雄将那报纸卷儿放在桌上,深深的舒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说着在怀里一阵摸索,摸出来一小包皮丝烟。这时区大奶奶已看到丈夫回来,便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提了一只水烟袋,放在桌上,并且已经燃好了一支纸煤夹在烟袋头子缝里。亚雄接过水烟袋,将皮丝烟按上,就坐着接连吸了三四袋烟。西门德笑道:“我看大先生这番情形,烟瘾得可以了。力亚雄道:可不是吗?你看从上午八点钟办公事起,一直办到这个时候为止,虽说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儿,但一封公事,有一封公事的理由,这理由不能说得圆转了,就不能交卷,颇也费点脑力。”西门德道:“我是个外行,我就要发生疑问了。这公事稿子送到科长那里去,少不得要删改一番的,你又何必作得那样好?”亚雄笑道:“博士,你以为那是教授先生改学生的卷子吗?科长看到你起草的公事,太不合口胃,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顿之外,再罚你重写。科员偷懒,是科员自找麻烦。”西门德道:“原来如此,我们总听到公务员在公事房里不过是喝茶、抽烟、看报、摆龙门阵,照大先生如此说来,也不尽然了。”亚雄道:“你说的那种人,不过是极少数,是战前的事。如今是喝白开水,抽烟没那回事,谁买得起纸烟?看报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谈话呢,尽是诉苦,办公室里简直是座愁城。”
西门德笑道:“这回你两位令弟,都改行了,要不然,你也改一下行吧。”这句话引得亚雄兴奋起来,将手拍了一下大腿道:博士,你可不可以找几位名人和我介绍一下,我要走小码头行医去了。力西门德道:“行医?”亚雄道:
实不相瞒,我看过些中医书,尤其《陈修园二十四种》,我看过一二十遍。我写得出许多汤头,虽不敢比名医,但普通中医所能的,我绝对能。在这个人口过剩的都市里,中医自然也是过剩,用不着我来插进一脚。可是内地小码头,就找不着一个普通医生。尤其异乡人疏散到内地去,对于医药发生极大的恐慌,若有下江医生,知道得他们的生活习惯,那是极欢迎的事。我就知道有一个医生到内地去行医,单是每日门诊,就要收到四五十元,出诊是十元一次,轿子来,轿子去,又随捞四五十元,也毫不费力,因之每日所得,总在百元上下。我相信我的医道:“决不在他们以下。我若到内地去找几个知名之士,在报上登一则介绍广告,一定行得通。”西门德道:“这事我可以尽力,但大先生有这副本领,为什么不早早改行呢?”亚雄道:“这有两个原因:其一呢,我觉得拿薪水过日子,虽是极少,也有个把握。多年的道行,不愿丢了,不要以短期的困难,改变了固定的职业。其二呢,我究不信任我的医道高明,若有错误,是拿病人生命当儿戏的事。现在第一个原因,已不存在了。第二个原因,我想临诊慎重一点,遇到疑难杂症,让病家另请高明……”大奶奶道:“另请高明?当医生的人,可以随便说这句话的吗?你一说另请高明,病家以为是没有了救星,要吓一跳的。”亚雄点头道:“果然,作医生的人,谦逊不得,只有相当的冒险。”亚英道:“我这西医,虽不高明,但我相信对于病症稍有困难,西医是决不讳言棘手的。”
西门德笑道:“中国社会上的传统习惯,父诏兄勉,总是劝子弟作官,经过这一番惨痛的教训,以后就应该有人转变了。”区老太爷笑道:“博士的意思,以后父诏兄勉,应该是教子弟作工。”西门德抽着雪茄,昂头想了一想,因道:“作工当然最好,反正只要谋生有术,有种专门技术就成了。”区老太爷将嘴里旱烟袋拖出来,先指着亚英,回头又指着亚杰,笑道:“他两人所学的只是半瓶醋罢了。若说专门技术,他们也未尝不专门。”西门德搔搔头皮,点着头笑道:“这是我错了。”亚雄将桌上放的那报纸卷打开,里面是信封信笺及一些公文稿纸。他一面清理着,一面说道:
“若论专门技术,我这套‘等因奉此’的学问,和一笔正楷字,难道还是极普通的本领不成?”大奶奶还抱了孩子站在门边,便笑道:“你那专门技术,就是换些信纸信封回来。”亚雄将手拍了拍报纸卷道:“我不像别人,还真不糟蹋公家东西呢!我又没有什么朋友书信来往,拿许多信纸信封回来作什么?因为科长有几封私人信件,托我在家里办一下,所以带些信纸回来。”西门德笑道:“你们科长的手段,也未免太惨酷了。你办了一天的稿,回家来还不肯放松你。”亚雄道:“我们这位科长,还总算客气的。对我说了一句请代办一下。他若是硬派你写,你也不敢违抗。你终日在他手下,若不受指挥,这事不能奈何你,他在别一件事人,找着你的错处,尽量折磨你一下,你还是不能驳回一个字的。偷一次懒,可要受无穷的气。”
区老太爷皱了眉道:“废话!现在有工夫讨论这一类的问题吗?”亚雄笑着,在屋子里拿出笔砚来,因道:“我还要赶着把这信件写起来,晚上要过江到司长公馆里去一趟。”西门德笑道:“除了科长,又是司长有私人信札要你办。”亚雄道:“今晚是科长、参事、秘书在司长那里开一个聚餐式的小组会议。”大奶奶插嘴笑道:“哦!你有一顿吃了。”亚雄将头一摆,冷笑一声道:“一张纸画一个鼻子,好大的面子。司长公馆里吃便饭,有我小科员的份?”大奶奶道:“那么,你赶着去干什么?”亚雄道:“算上司看得起我,约我去问问几件老公事的成例。”大奶奶道:
“当然,既没有饭吃,也不会有地方留你在那里过夜,到了深夜,你还要坐了白木船渡江回来……”亚雄皱了眉摇着手道:“噜苏些什么!在我没有改行以前,我就得照着这样千下去。”说着在桌上摊开笔砚,就要坐下去写字。
亚杰道:“我们在这里摆龙门阵,会分了你的心思,你到我那小屋子里去写吧。”亚雄也觉得是,便去搬文具。那大奶奶一手抱了孩子,也来帮他。西门德向区老太爷点头道:“你们大先生,真是个忠厚人,我看他实在太苦。他果然要走小码头行医的话,就由他去吧,我多少可以帮他一点忙。”区老太爷静静的吸着旱烟,然后摇了两下头道:“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吧?登广告要钱,印传单要钱,出门川资要钱,到小码头去开码头租房子,布置家具,应酬应酬地方上人士,更要钱,岂是一个空身人所可去的吗?至少也得一千元上下的资本。”亚雄由那小屋窗户里伸出头来道:“对呀!若有这一笔资本的话,我还困住在这里,等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西门德心想:一千元的数目,在今天某些人手上,真太不成问题。就像我,今日上午随便两句话,不就捞回一千六百元吗?
他低头沉思着,还没有答复这句话,只见西门太太又打扮得年轻十余岁,臂上搭了夹呢大衣,手上拿了手提包,满脸笑容,走下楼来。西门德道:“该吃晚饭了,又上街去?”西门太太抬起一只脚来道:“你看看我这皮鞋,还是老样子的,走上街去,都不好意思,该买一双新的了。力西门德心思:什么不好意思,分明是那十六张一百元的钞票在作怪!太太见他沉思,便笑道:你能等我一会吃晚饭也好。我给你带些熏鱼卤菜回来。”西门德道:“你吃了饭出去也可以呀。”太太笑着一扭脖子道:“不,我去吃回西餐去,老早我就想吃回西餐了。”说着她已很快的走了出去,遥遥听到门外一片叫喊轿子的声音。
西门德叹了口气道:“你看她钱烧得这样难受,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走了。”区老太爷笑道:“西门太太很天真!”西门德将脚在地上一顿道:“什么天真?简直是混蛋!”亚英笑道:“博士自奉甚俭,赚了大批的钱来,不交给太太去花,在别人囤货狂的日子,博士只管将整卷的钞票存到银行里去,也太无味。”西门德笑道:“你看我是能挣大批钞票回家的人吗?实不相瞒,今天我带了一点钱回来,是代朋友作应酬用的,可是我在楼上听到你们为生活而烦躁,我就觉着我今天和你们是一个对比,所以我自动的愿意给你介绍工作。”亚英道:“那就好极了!博士出于正义感的行为,一定是诚恳的。我没有别的话说,自当竭力图报。”西门德口里衔了雪茄,站起来双手拱了两拱,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好有所举动了。我去看看晚饭预备到了什么程度,我今天糊里糊涂,忙了一天,还不曾正式吃着一顿饭呢。”说毕,就上楼去了。
亚英望了他的后影,倒有些后悔,彼此谈得好好的,约他介绍职业一句谦逊的话,倒把事情弄僵了。亚杰看了他为难的样子,扯扯他的衣襟,低声道:“会演说的人,你相信许多作什么?今天晚上,我们东家和我饯行,约了我和几位开长途车子的见见面,顺便想替你找找机会,就是你闲住十天半月,也不要紧。家里有二百块钱,又有两斗米,每日开大门,暂无问题。你也不必过于焦虑。”说着向区老太爷道:
“要我带一点什么东西回来吗?老太爷手扶了旱烟袋,摇着头道:我不要什么。你不要喝醉了,早点回来吧。”区老太太接嘴道:“真是的,明天你又要到云南去,这样山高水远的地方!”亚杰笑道:“这样大的儿子,你还要关在家里养着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去。
亚英回过头来,见母亲戴上了老花眼镜,正在数着一叠钞票,便笑问道:“老三倒真有办法,车子没开出去,米有了,钱也有了。这里我倒有些疑问:他那张开长途车的执照,怎么会弄到手的?”老太爷道:“他会开车,为什么弄不到执照?”亚英道:“我说的是他拿不出领执照的那笔费用。”区老太爷道:“十几块钱,难道那有钱的五金行东家不肯替他代垫!”亚英倒没说什么,亚雄手上拿了正写着字的笔,匆匆的由屋子里抢了出来,笑道:“我以为亚杰这事未必成功,说着听听而已。现在真个要去,我倒也引为奇怪。你老人家知道这执照费需要多少?”说着将笔在手掌心里写了三个字伸给老太爷看道:“我就知道,有个熟人,弄到这样一张执照,人情世故,他虽然很深,还是花了这多钱。”老太爷虽然是个极端庄重的人,看了这掌心里三个字,是“五千元”,也不由得将舌头一伸,因道:“怎么要耗费这样多的钱?战前可以买一部好的汽车了!亚杰的东家虽然有同学关系,也不会帮这样大的一个忙。等他回来,我倒要问问。”亚雄道:“他的东家,果有此心,把那笔款子借给我们,我们来开个小百货店,兼卖点日用品,那是很像样的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