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话,后面发出了一阵皮鞋响,回头看时,一个穿草绿色细呢衣服的人,戴了漂亮的丝绒帽子,手上拿了一根镶银质头子的软藤手杖,遥遥指了亚英的脸道:“老王,你还有多少冬笋?”亚英笑道:“廖先生,几十斤。”他笑道:“你知趣,我最不喜欢人家叫我的官衔。冬笋都卖给我们钱公馆,价钱随便你算,你就送到钱公馆大厨房里去。”亚英道:“有家兄在一路,我先把他引到我那草棚子里去,立刻……”那人瞪了眼道:“你还叫我等你不成?老王你是会作生意的人,你可不要不识抬举。”亚英笑着点点头,连说“是是”,又回头向亚雄道:“你觉得累不累,还是跟我走上一趟吧?”亚雄见那个所谓廖先生,态度十分骄傲。亚英在这里既然还是一个小贩子,很容易受人家的压迫,总以不和他增加麻烦为妙,便答应和他一路走。亚英带过马头来,顺了另一条齐整的石板路,向小山顶上一幢高大洋楼走去。
这一家公馆姓钱,是这个疏建区最有名的地方。不但他们家的人有一种威风,便是他们公馆里畜养的那几条狼犬,也是外国种,棕色的毛,洗刷得溜光,一望而知就不是平常家数。所以亚英听了那位廖先生的话,要向钱公馆去,自然知道,并不用得他再加指示。他牵了马,径直顺路往山上走去。将要到那公馆门首,平滑石板的坡子上,又划分了一条石板面的小路,亚英牵了马就向这小路上走。亚雄随在他身后走,隔了松树林,看到那高岗上的楼窗,垂着各种黄红颜色的纱帘,吱吱呀呀不成腔调的提琴声,由那窗子里传送出来。窗外的走廊上,有穿着红衣的女郎,从容的走过。在楼下看去,那简直是神仙中人。但在顺了树几缝里看去,那山路上有穿草绿色呢衣服的人,手上似乎拿着一支什么棍棒类的东西,挺立在路边,立刻在环境里添了一种严肃的气氛。
这一份感觉,好像亚英已经先有了,所以他一点咳嗽声也没有,更不说话,只是那四只马蹄踏着石板,啪啪有声。
那廖先生先抢行了一步,走过马头去。亚英兄弟俩随了这小路走,穿出了树林,发现在洋楼的后面,离开高楼,有另一排小洋房。门里外全是水泥面地,门窗全是绿色的铁纱蒙着的,远远的一阵鱼肉油香气味,由那纱窗里透出,让人体会到这是公馆的厨房。一个穿着白罩衣的摩登厨子,推了纱门出来,胖胖的柿子脸,黑头发梳得溜光,两手捧了一只朱砂小茶壶,嘴对壶嘴,吸着茶,看到亚英,腾出一只手来指了他道:“不是有人叫你来,你还不打算把笋子送了来呢。我们哪一回少给了你钱?”
亚英先向前一步,笑答道:不是,我怕送了来,朱先生你又不要。刀那厨子道:“不要,你就再驮了回去就是了!你想挣我们公馆的钱,平常不来伺候大爷,那还行吗?”说着,一伸大拇指,指了他的鼻尖。亚雄见他无故在人面前称大爷,叫人看了有些不服。然而亚英倒并没有什么感觉,将马缰绳拉住了,然后笑嘻嘻地向那厨子道:“朱先生,笋在哪里过秤?”厨子让他叫了几声“先生”,有点高兴了,笑道:“我懒得费事,和你估价吧,你把冬笋送到厨房里倒下来,让我看一看堆头大小。”亚英说声“是”,就把马背上的两布袋冬笋搬了下来,用肩膀扛着,拉开纱门送了进去。
朱厨子两手捧了小茶壶,继续喝着。亚雄只好站在马边呆呆的望着。朱厨子看了看他道:“你是老王的什么人?”亚雄见他这样没有礼貌,本来多少要报复他一点。无奈一想到少年盛气的亚英,都不敢违拗他,自已是个过路客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因此忍耐住胸头一腔怒气,向他笑道:“我是老王的哥哥,在这里站站,不打搅你先生吧?”又是一声“先生”,这朱厨子就格外的高兴了,笑道:“到厨房里去坐坐,也不要紧,你来。”说着,左手拿了茶壶,右手将纱门向里一推,向他点了两点头。
亚雄既是不敢违抗他的招待,也想到里面去看看,这有钱人家的厨房,到底是怎么一圆事。于是就顺了这一推门之间,侧身走进去,自然他的目光在他的好奇心理上,已把门内的情形完全看了进去。往日看电影,总觉美国人把厨房的设备,过于夸张得干净,及至走来一看之后,才知道影片上所布置的厨房,还极其平常,这里的墙下半截,都是瓷砖面的,不带一点灰尘,地面是水泥铺的,光滑平整。这里正是钱公馆厨房的西餐部,桌案碗盘,一律是白漆漆的,那玻璃的橱门,透露出里面的大小听盒,猩红碧绿,精美的装潢着。只看那装潢上都印着外国字,可知这全是些舶来品了。灶的墙壁,也是白瓷砖砌的,煤炭都在灶里面燃着,不把那漆黑的面孔向人。碗橱的对面,一个玻璃格子,里面几只大小玻璃缸,盛着红红绿绿的水果,尤其是东北苹果、台湾芭蕉,烟台梨,这几项都不是重庆所能得到的东西,却不知怎会新鲜的摆在这里。
那朱厨子随着走了进来,指着桌子边一张白漆凳子笑道:“不要紧,你就在这里坐下。”他这样招呼着,亚雄也就含笑着坐下。亚英在厨房角一边,将口袋打开,把冬笋一个个的取出,整整齐齐在墙角边堆叠着。朱厨子手捧了茶壶,对一堆冬笋看了一眼,因道:“也不过五六十斤,老的还是不少,给你三百块钱吧。”亚英笑道:“朱党生,你没有少给,但是你先生是肯替穷人帮忙的。”口里又是两声“先生”。那朱厨子笑道:“你是廖先生叫了来的,看在廖先生的面上,再给你五十元。”哑英连说“多谢多谢”。正说着,那廖先生又从里边门里走出来,看到冬笋堆在地上,向厨子道:“老朱,你全买了,我太太前两天就要……”朱厨子不等他说完,立刻迎着他笑道:“你廖先生的事,还不好办吗?请你随便挑选几只嫩的拿去就是了。”廖先生看着亚雄,倒像个小公务员,便笑道:“这怎好揩公馆里的油?”
亚英便从中凑趣道:“廖先生不妨在这里借两斤去,下次我贩了货来,替你还了厨房就是。廖先生常常提拔我们作小生意的,我们应当有一点意思。”廖先生横着一脸肉,挺了胸笑道:“你这话我倒是听得进,我们也决不在乎占你们这小贩子的便宜。但是你们想在这里混,你就应当孝敬孝敬廖先生。那个送牛奶的老刘,让我把鞭子打了他一顿,把他驱逐出境。其实你们恭敬我,并不会白恭敬我的。”亚雄看他这样子,又听了他那番话,觉得作小生意买卖的,也决不能说是有着自由的人。亚英丢了助理医生不干,还来受这廖先生的颐指气使,颇不合算。可是看他听了廖先生那骄傲万分的话,却能坦然受之。
尤其可怪的,那个朱厨子本来也就态度很倨傲,可是经这位廖先生自吹自擂了一番,他却笑嘻嘻地将那玻璃橱门打开,取出一罐三五牌的烟听子来,两手捧着送到廖先生面前,笑道:“廖先生来一支,这是上次老板请客剩下来的几支烟,各位先生没有收去,由我厨房里收来了。”廖先生连烟听子一齐拿过去了,笑道:“老板请客,纵然我们不收,也摊不到你厨房里收了来。你晓得这烟值多少钱一支?你抽了这烟,也不怕短寿!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你这个行当干得好,鱼翅燕窝,总要经过你手上做熟才送给老板去吃,你总可以先尝尝,什么好补品,也逃不了你这张狗嘴,怪不得你吃得这样胖,活像一只猪!”那朱厨子被他骂得只是笑着,见他衔了一支烟在嘴角里,立刻在身上摸出赛银小打火机,擦出火来,鞠躬递着火过去替他点上了烟。那廖先生吸着烟,在橱子下格寻出一只藤篮,将地面上的冬笋挑了几只盛着,大模大样的走了。
亚英静立在一边,先没有敢插嘴,这时才笑道:“朱先生给我钱,让我走吧。”那朱厨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要钱,你许久站在这里不作声,我以为你忘了这事了。这事不经过庶务手,我是要发票的,你明天送一张发票来。”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三百五十元丢在桌上。亚英将钞票取过,低声问道:“发票开多少钱?”朱厨子道:
“开整数吧。”亚英说一声打搅,向他点一个头出来。那朱厨子坐着吸三五牌,对他这礼节一点也不睬。
亚雄憋着一肚皮气走出来,在树林子里小路上,就问道:“你真受得这气,你真懂得和气生财。”亚英回头看了一看,摇摇头,叫他不要作声。亚雄就不说话,跟着他一直走下山岗,到了大路上,亚英才牵住马,站定了脚,先叹一口气,然后向他道:“你以为拿本钱作生意,这就可以不受人家的气吗?在这个疏建区,慢说是我,多少有地位的人,看到钱公馆出来一条狗,就老远的躲开了。你若是得罪他公馆里出来的人,重则丧了性命,轻则弄一身的伤痕,那是何苦?我先是不曾打听这里有这么一回事,等到知道了,在这里作生意又上了路,离不开这码头。好在他们并不抽捐征税,只是那气焰压人,不冲撞那气焰,也就没事了。”
亚雄道:“照你这样说,你想不冲撞他的气焰,那如何可能呢?譬如他今天对你说了,下次再和他送冬笋去,你敢不送去吗?”亚英点点头道:“就是这样不能不在他们当面作一种驯良百姓,反正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亚雄摇摇头道:“在渔洞溪的时候,我很羡慕你在自由空气里生活着,如今看起来,还是不如从前穿一套旧西装,给人家当医药助手的好。”亚英道:“天下事反正不能两全,现在虽不免要看一点有钱人的颜色,可是走进小饭馆子,两个人吃上三菜一汤,有鱼有肉,营养是不成问题。你总好久没有吃过炒猪肝了吧?猪肝对你很有益。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