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家父子回到家里,区老太太高兴非凡。她在窗户里,老远的看到老伴后面,随着一位西装少年,正是自己所盼望着的儿子,于是迎出大门来,笑向老太爷道:“终于把亚英带回来了。”老太爷笑道:“确是亏我在城里等着,才把他拉了回来。若由着他,今天还要在城里看话剧呢。”
亚英抢上前几步,向母亲半鞠着躬,叫了一声“妈”。老太太赶紧笑着,把他手上的旅行袋接了过去,向他脸上望着笑道:“你们兄弟都是劳碌命,出外去就长胖了。”亚英走进屋门,见是一间堂屋,四壁土墙,粉刷得雪白。左面放了三张半旧的藤矮椅。环了一张小茶桌,右面也排有四张乌木椅。正中一张长条桌,居然也陈设着一只大瓷盘子,盛了佛手、广柑、红橘。一只瓦瓶子,插了梅花水仙。一只大绿盆子,栽了一盆蒲草、墙壁上贴了一些未曾裱糊的字画。这些有的是老太爷亲笔,有的也是朋友赠送的。地面上扫得一点浮尘也没有。三和土的地面,极其整洁。他不觉点了两点头,心里就暗想着,刚才打算要黄小姐到家里来,就暗暗有点儿踌躇,自己家被炸了以后,东西光了,搬到疏建区的国难房子里来,简陋是可想的。就怕无法让那位摩登女郎安身。如今看起来,却大可来得。尤其是门口一片草地上,栽着两棵蟠曲的丈来高松树,配上一丛苍翠的竹子,点缀着这个整齐的茅屋,颇为幽雅。老太太见他向屋子四周看着,便知道他的用意,因笑道:“这几个月得了亲友的帮助,亚杰又带了些款子回来,你爸爸已经把这家安顿得井井有条,你就是在家里不出去,也没有什么困难。”说话时,大少奶也抱着孩子出来了,看到小叔子这一身新,也就觉得他在外颇有办法,不免夸赞了一阵。这时,区家已雇用了一个女佣,忙着送茶送水。
亚英在举家欢笑声中,独不见亚男。正待要问,却听她在门外笑道:“二哥回来了,回来得真有面子,还是一位摩登小姐用小汽车送回来的。”说时,见她也身穿灰呢大衣,胁下夹了一个扁皮包进来。亚英道;“听到爸爸说,你在这小学里带一点课,刚下课吗?”亚男道:“可不是?我觉得大学没念完,自己本领有限得很。可是我这种教员,竟是让人家看成香饽饽似的,抓住就不放。论资格我还算是第一流人物呢!”老太太笑道。“你又夸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坐小车子回来的?”亚男道:“我顺着公路走回来。青萍在车上看到我,特意停了车子下来和我说话。她说是用小车子送爸爸和二哥回来的。”老太太望了亚英道:“真的吗?”亚英道:“若不是坐小车子,我们怎么得回来?根本买不着公共汽车票。刀老太太道:如今的汽油贵得吓人,把小车子送你们这样几十里,这人情可太大了。”亚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她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又不是消耗她自己的汽油。这辆车子我认得,是温公馆的。她和温五爷夫妇联络得很好,要借什么东西,都可以借得到。现在温二奶奶对她很有点不谅解。”亚英道:“那为什么?是他们在闹三角恋爱吗?”老太爷正坐在旁边吸烟,听到这里,就皱了眉道:“你一回来,怎么就和妹妹说这些话,有失兄长之道。”
亚英正有许多关于黄小姐的话要闻一问亚男,被父亲这样一拦,就不便多问了,只是笑着。亚男见父亲怪二哥,倒臊得她脸红红的,只好走开了。好在区老太爷有许多话要问儿子,三言两语,把这个问题就岔过去了。老太爷又告诉家中,林宏业夫妇明天要来,大家也就赶着预备莱蔬,招待远客。
亚英心里却始终憋着一个问题;这黄小姐对于自己为什么这样客气:这样的交际花,当然不会对我这个无所成就的青年一见钟情。如果她不是一见钟情,她那种过分的亲热,是一个少年女子对平常的朋友不应当有的。这个无意的遇合,把这位血气未定的区亚英难住了。好在他作了大半年生意,渐渐也和巨商有了往来,经济问题已难不倒他,这次回家来,看到家里一切妥当,也不必代父母兄妹发什么愁了。心里一舒适,觉得到了这个日子,也可以谈谈爱情。尽管这位黄小姐是见过大局面的,反正追求女性,也并没有什么最大的危险。追求不到,至多不过是枉费一番心力而已。无论如何,这位黄小姐给予自己这个进攻的机会,不可轻易放过。他有了这一番奢望,就把当日负气出走,要挣口气回家来负担赡养的志愿,放到了一边了。而且亚杰跑国际路线作生意,比自己所挣的钱要多出若干倍,自己这点小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之他在举家欢叙之时,并没有夸说自己什么。倒是向亚男竭力进劝了一番,劝她去进大学,这小学的书可以不必教了。学费及杂费,丝毫没有问题。亚男本有这个志愿,自是听得进。这晚上,一家人在灯下叙话,到十一点方睡。这在乡下已是十分迟的了。
次日早上,亚英却是全家起来的最早一个,等亚男起来了,草草的梳洗一番,便约她到附近小镇上去喝豆浆、吃油条。亚男在路上走着,一面看手表一面道:“上街去要多绕一两里路到学校,现在已经七点了,我八点钟上课,不要误了时间。”亚英道:“爸爸和亚杰,都丢了粉笔生涯不干了,你又钻进这个圈子里面去,辞职算了吧。如今是学经济最时髦,其次是学工业,你赶快预备功课准备投考大学吧。”亚男道:“我们天天骂人家发国难财,自己还学银行学商业不成,我决计去学电机工程。只要自己拿得出学费来,我想有两个私立大学,是不难考进去的。”亚英道:“钱大概没有问题,我可以先付一笔给你。不过怕你经济不成问题后,又不想读书了。像昨天把汽车送我回来的黄小姐,我想她就是要到外国去留学也不成问题,可是看她那样子绝不会有这样企图的。”
亚男是和兄长并排走着的,回转脸来紧紧的皱了眉头道:“你怎么把她这个人比我?”亚英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将肩膀耸了两下笑道:“她这个人怎么样?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亚男将嘴撇了一下道:“我会和她作好朋友?我最痛恨的就是她。这种女人!她过着那种糜烂的生活,都是出卖人格换来的。平常的日子这样胡闹,已经是不可以,何况在这个抗战时期。”亚英不由得在袋里伸出两只手来,抱着拳头连连拱了两拱,笑道:“得了,得了!这又不是在什么妇女会里开会,你说这一套干什么?”亚男道:“并非我口头轻薄,要这样损她。实在她的行为太不好,你是不知道她的。”亚英走着,随手摘了一截路旁的枯树枝,举起皮鞋尖,一脚把枯树枝踢得远远的。好像对这样的谈话,并不怎样留心的样子。然后笑道:“是吗?我觉得她这个人很不错,态度很大方,说话也很有分寸,对于一件事情的批评,也很有正义感。”亚男道:“二哥!你以前认识她吗?”亚英道:“昨天下午在过江码头上遇到她,二姐给我介绍,这样才认识的。我所说的,是根据我们同车和她谈话时得来的印象。”亚男撇着嘴笑了一笑,又点点头。他问道:“你笑什么?”亚男笑道:“你是看她长得很美吧?为了她很美,她就一切都好。其实她也不见得美,只是行头多,上等的化妆品尽量在头上脸上使用着。”亚英随了她这话也向她脸上望着,带一点微微的笑。
亚男也望了望亚英,笑道:“你以为我也用着化妆品呢,怎好说人?你要知道,我们用的是普通化妆品,也没有弄得奇装异服。”亚英笑道:“我不过和你谈谈黄小姐而已。”亚男道:“关于黄青萍,你最好今天等二姐来了,去问她。我有一点偏见,我对于她不会有好评的。”亚英笑道:“那是什么道理?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倒是很友好的。”亚男道:“二哥,我不能用什么话来劝你,你久后自知,可是希望你别在我面前提到她。你就是提到她,我也不愿意把话告诉你。”她说着话,态度很坚决,绷了面孔在亚英面前走着。亚英倒不见怪,嘻嘻的笑着,跟着她到了小镇市上。他尊重妹妹的意见,并未再提到青萍。
到了这日下半天,林宏业夫妻双双的来了。他们十足的表现着是香港来的,带来一只小箱子,又有一个小提包,里面全是些外国的洋货,由哔叽衣料到烟斗、派克自来水笔,全家人所要用、而又在重庆买不到的舶来品,每人都各有几份。
等到黄昏时候,亚英陪了林宏业夫妻在门外平坝上散步,二小姐问道:“你还要在家里休息几天吧?”亚英道。
“我有一桩生意,急于接洽,明天非进城去不可。”林宏业笑道:“你现在也是满脑子生意经了。”亚英道:“大家都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例外呢?例如我说的这笔生意,出钱的人根本是不必作生意的。可是他不愿钱存在银行里,让钞票贬值,把现款提出来变成货物,又把货物变成现款。一个作大事的体面人物,自然不能公开的作生意,于是自己变成幕后人,托他的亲信出面来经营一切。这代替体面人经营生意的,正是我当年在中学念书时的一个教员,他在这几年,一向玩政治,无非作作县长,当当主任干事,又何尝懂得生意?在一个交易场中,他遇到了我,非常高兴,约我去替他设一个分公司。”二小姐笑道:“你对商业又有什么经验,人家会看中了你?这是什么公司?”亚英笑着摇摇头道:“暂时不能公开。”二小姐道:“又有什么秘密,拆穿西洋镜,无非大家发国难财而已!你还没有走上这发国难财的一个阶段,就学得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亚英道:“并非要瞒着你,我怕将来弄不成功,徒然引得大家笑话。说起来这公司规模很大,人家会不相信的。”林宏业摇着手道:“我不问你这个,你不用解释。我倒有件事托你。”说着他将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站住了脚,向这平坝周围看了一看:对面是一排小山,树木森森的,山脚是一片水田,身后也是一片小山,山麓便是公路。亚英回转脸来向二小姐笑道:“宏业打量这地方干什么?想在这里建一所别墅吗?”林宏业道:“在香港的一些朋友,觉得在那里漂浮的地位上生活,经济基础总是不健全的。大家都有计划,将钱变成货物,运到内地来。货物运到内地之后,少不得又变成钱。但不愿把这钱再去贩卖货品,就在内地另起经济基础,办小工厂也好,办农业也好,甚至住家也好,总以不把钱再带出去为原则。我原来是没有这种远大计划的,自到内地以后,由桂林到贵阳,一路之上人家总是说香港地位危险,趁早向内地搬。到了重庆,这种说法更切实。于是我起了一个新念头,打算在重庆买点地皮,能另建经济基础更好。就是不行,这地皮到战后再卖出去,也比把钱再运回香港去强。我颇有这意思,想和伯父商量。可是他老人家,就不大爱听这些钻钱眼的话。你可不可以先容一下?”亚英点点头道:“这是对的呀!把海外的钱向内地搬,不是政府所提倡的吗?虽然爸爸是不谈功利主义的,无如晚辈都走向了这条路,他也没有法子了。”二小姐点头笑道:“老人家现在随便多了。比如像黄青萍小姐把小汽车送你们下乡的事,在以前他决计是不接受的。”亚英笑道:“那倒不见得,老太爷对她的印象就很好。”二小姐道:“老太爷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吗?”亚英道:“昨天在车子上,她和老太爷说了很多的话。爸爸很夸赞了她几句呢。”二小姐笑道:“就凭这一点,你能说他老人家对她的印象很好吗?你想青萍借了小汽车送你爷儿两个回来,还是亲送一阵,伯父那样和蔼的人,岂有不向人家说好话之理?――你是当局者迷。”亚英笑道:“二姐说的也过分一点,这何至于闹个当局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