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没骗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些什么。
“其实……昨天夜里被幻肢痛弄醒了……折腾了一个小时才睡着。”他的语调虽然还是淡淡的,可我总觉得其中有一种挥也挥不去的委屈。
“为什么不叫我?”
“我没有吵醒别人的习惯。”他说得那么讨巧。可是我依旧觉得心疼。其实这句话的另一重含义是“我不忍心吵醒你。”
我没再说话,本想为他褪下睡裤再更换尿片,谁知刚刚揭开被子就看到夏墨两腿之间若有若无的白色。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继而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于是默默地将尿片抽出,又拿了一片新的为他换上——这样的确省了很多力,例如我不必再将他的睡裤穿上褪下,也不必再将他的裤腿挽起放下。“方便多了,不是吗。”扶夏墨坐起来时,他望着我,眼神里的欣喜那么牵强。我明白这强颜欢笑背后所要承受的巨大屈辱与痛苦,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
“老师,”我抑制住嗓子里的哽咽,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他,“穿这样的裤子,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难道你忘记我的下肢没有感觉吗。”夏墨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可是……”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我真实的想法:“我愿意每天为你换洗衣裤,也愿意每天无数次地帮你折起裤脚。我不会厌烦这些。但是你现在这样会让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在医院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不在乎我的伤,你在乎的是,我会在乎自己的伤。”夏墨的语调缓慢而悠长,然而下一句话却像一把刀,直刺我的心脏:“但是井井,事实上你还是在乎的,你非常在乎我的残肢,也在乎我的失禁,这些让你心里承受不住,对吗。”
“是的。”我说。
“夏墨,男,三十二岁。腰部以下永久性完全瘫痪,大小便失禁。左腿高位截肢,右腿在膝盖以下三厘米处截肢。术后留有幻肢痛,痉挛。由于车祸伤及视觉神经,双目随时可能失明。”夏墨那么流利地背诵着自己的病情,“车祸伤及视觉神经,双目随时可能失明”是我之前根本不知道的。“井井,”夏墨一把掀开被子,两条长短不一的残腿在空气中暴露着,他用手使劲地拍打它们,可它们依旧纹丝不动,“你该知道,很多作家所描写的表象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加深入的东西,可我不是作家。你好好看看我,你现在所看到的,既是表象,也是背后隐藏的一切,更是既定的事实!如果你觉得心里承受不了,可以随时走……我……我不会强留你。”
我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你既然承受不住,当初为什么又要在医院里给我那么多希望?!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第一次出现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赶走!!”我的身后忽然传来夏墨撕心裂肺的大喊,我从来不知道温文尔雅的他竟然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
“你走吧,你快点走!我这个样子只会让你觉得恶心!你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看起来完整以便让自己心里好过,你就是不愿承认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残废,一个总是需要你料理一切的没用的残废——”
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响声,我回过头,夏墨竟然又摔在了地上!
“你疼吗?”我跑过去,想把他抱起来。“你走,别动我!”他用力推开我。由于下肢没有力气,在推开我手的同时,他整个人也被反作用力推到,整个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残破的木偶。
“我只是想兑一盆温水给你清洗伤腿……出院前小陈姐姐叮嘱我,时常这样做会让你觉得舒服些……是我没有说清楚。我把你抱到床上去,好不好?”
他没有再拒绝。
我左手伸到他的脖子下面,右手托住他的伤腿,将他横抱到了床上。
“我错了,老师,”我强颜欢笑,“我写检查,写五百字,写一千字,写一千五,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夏墨的声音沙哑着:“每个人都希望能把日子过得符合自己的幻想,哪怕生活本身已经伤痕累累,也总要努力的架构,正因为这样,我提出的改裤子的要求才伤害了你。可我之所以想出这个办法,是因为怕你会由于重复‘换尿片’、‘褪睡裤’这些女孩羞于做的事而烦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自从你出现在病房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陷在这种恐惧里……”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也没有觉得你是累赘。为你做事,我一直心甘情愿。”我努力让语气变得很轻松,“作为任课老师,竟然连课代表的话都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
“以后不会了,我的课代表。可是你知道以后你所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吗。他不能再上讲台,这意味着他失去了生活来源,或许不久以后就再也无法支付你的生活费。他双腿截肢并且瘫痪,痉挛与幻肢痛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来折磨他,而你能做的只是无休止地为他按摩与换洗衣服……”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我用手指为他轻轻拭去。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说,“之所以不想让你穿那样的裤子,是因为我觉得老师你,在内心深处,一定也做过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或许在真正穿上它的那一刻,你的心里必然还会有着我所不能体会的羞耻感——正因为我体会不到,才更希望能把这种感觉降到最低——毕竟,我曾经见识过老你讲课时的样子。我也知道,您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他点点头。
“你躺着别动,我接温水,我为你洗洗腿,好吗。”
他又点点头。
我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椅子上,然后让夏墨斜靠着床,两腿耷拉在外面。我先用温水把他的两条冰凉的伤腿浸湿,等它们有了温度,又将在医院开的专门用来清洗伤腿的浴液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腿上,轻轻按摩,然后再洗掉浴液,擦干他的双腿,再将他的双腿移到床上。“我们还是穿以前那样的长裤,好吗。”我问他。他点点头,于是我又找来一条新的长裤为他换上,并再次把裤脚折起,掖在他的身下。而旧的裤子,则被我扔进盆中,带去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