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刘安
汉淮南王刘安者,汉高帝之孙也。其父厉王长,得罪迁蜀,道死,文帝哀之,而裂其地尽以封长子,故安得封淮南王。时诸王子奢侈,莫不以声色游猎犬马为事,唯安独折节下士。笃好儒学,兼占候方术,养士数千人,皆天下俊士。作《内书》二十二篇,又《中篇》八章,言神仙黄白之事,名为《鸿宝万毕》三章,论变化之道,凡十万言。
武帝以安辩博有才,属为诸父,甚重尊之,特诏及报书,常使司马相如等共定草,乃遣使召安入朝。尝诏使为《离骚经传》,受诏,食时便成,奏之。安每宴见,谈说得失,及献诸赋颂,晨入夜出。乃天下道书,及方术之士,不远千里,卑辞重币请致之。于是乃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门吏先密以白王,王使阍人自以意难,问之曰:“我王上欲求延年长生不老之道,中欲得博物精义入妙之大儒,下欲得勇敢武力、抗鼎暴虎横行之壮士。今先生年已耆矣,似无驻衰之术,又无贲育之气,岂能究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钩深致远,穷理尽性乎?三者既乏,余不敢通。”
八公笑曰:“我闻王尊礼贤士,吐握不倦,苟有一介之善,莫不毕至。古人贵九九之学,养鸡吠之技。诚欲市马骨以致骐骥,师郭生以招群英。吾年虽鄙陋,不合所求,故远致其身,且欲一见王,虽使无益,亦岂有损,何以年老而逆见嫌耶?王必若见年少,则谓之有道,皓首则谓之庸叟,恐非发石采玉,探渊索珠之谓也。薄吾老,今则少矣。”言未竟,八公皆变为童子,年可十四五,角髻青丝,色如桃花。门吏大惊,走以白王。
王闻之,足不履,跣而迎。登思仙之台,张锦绣之帷,设象牙之床,烧百和之香,进金玉之几,执弟子之礼,北面叩首而言曰:“安以凡才,少好《道德》,羁锁世务,沉沦流俗,不能遣累,负笈山林。然夙夜饥渴,思愿神明,沐浴滓浊,精诚浅薄,怀情不畅,邈若云汉。不期厚幸,道君降屈,是安禄命,当蒙拔擢。喜惧屏营,不知所措。唯愿道君哀而教之,则螟蛉假翼于鸿鹄,可冲天矣!”
八童子乃复为老人,告王曰:“余虽复浅识,备为先学,闻王好士,故来相从,未审王意有何所欲?吾一人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一人能崩高山,塞深泉,收束虎豹,召致蛟龙,使役鬼神;一人能分形易貌,坐存立亡,隐蔽六军,白日为暝;一人能乘云步虚,越海凌波,出入无间,呼吸千里;一人能入火不灼,入水不濡,刃射不中,冬冻不寒,夏曝不汗;一人能千变万化,恣意所为,禽兽草木,万物立成。移山驻流,行宫易室;一人能防灾度厄,辟却众害,延年益寿,长生久视;一人能煎泥成金,凝铅为银,水炼八石,飞腾流珠,乘云驾龙,浮于太清之上。在王所欲。”
安乃日夕朝拜,供进果脯,各试其向所言。千变万化,种种异术,无有不效。遂授王丹经三十六卷,药成,未及服。而太子好剑,自以人莫及也。于时郎中雷被,召与之戏,而被误中迁,迁大怒。被怖,恐为迁所杀,乃求击匈奴以赎罪。安闻不听,被大惧,乃上书于天子云:“汉法,诸侯壅阏不与击匈奴,其罪入死,安合当诛。”武帝素重王,不咎,但削安二县耳。安怒被,被恐死,与伍被素为交亲,伍被曾以干私得罪于安,安怒之未发,二人恐为安所诛,乃共诬告,称安谋反,天子使宗正持节治之。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此乃是天之发遣王。”王若无此事,日复一日,未能去世也。
八公使安登山大祭,埋金地中,即白日升天。八公与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迹,至今人马迹犹存。八公告安曰:“夫有籍之人,被人诬告者,其诬人当即死灭,伍被等今当复诛矣。”于是宗正以失安所在,推问云:“王仙去矣。”天子怅然。乃讽使廷尉张汤,奏伍被云:“为画讨。”乃诛二被九族,一如八公之言也。汉史秘之,不言安得神仙之道,恐后世人主当废万机而竞求于安道,乃言安得罪后自杀,非得仙也。
按左吴记云:安临去,欲诛二被,八公谏曰:“不可,仙去不欲害行虫,况于人乎?”安乃止。又问八公曰:“可得将素所交亲,俱至彼,便遣还否?”公曰:“何不得尔,但不得过五人。”安即以左吴、王眷、傅生等五人,至玄洲,便遣还。吴记具说云,安未得上天。遇诸仙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
武帝闻左吴等随王仙去,更还。乃诏之,亲问其由。吴具以对,帝大懊恨,乃叹曰:“使朕得为淮南王者,视天下如朕屣耳。”遂便招募贤士,亦冀遇八公,不能得,而为公孙卿、栾大等所欺。意犹不已,庶获其真者,以安仙去分明,方知天下实有神仙也。时人传八公、安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也。
阴长生
阴长生者,新野人也,汉皇后之亲属。少生富贵之门,而不好荣贵,唯专务道术。闻马鸣生得度世之道,乃寻求之,遂得相见。便执奴仆之役,亲运履之劳,鸣生不教其度世之法,但日夕别与之高谈,论当世之事,治农田之业,如此十余年,长生不懈。同时共事鸣生者十二人,皆悉归去,,唯长生执礼弥肃,鸣生告之曰:“子真能得道矣!”乃将入青城山中,煮黄土为金以示之,立坛西面,乃以《太清神丹经》授之。
鸣生别去,长生乃归合之,丹成,服半剂,不即升天。乃大作黄金十数万斤,以布惠天下贫乏,不问识与不识者。周行天下,与妻子相随,一门皆寿而不老。在民间三百余年,后于平都山东白日升天而去。着书九篇,云:“上古仙者多矣,不可尽论。但汉兴以来,得仙者四十五人,连余为六矣。二十人尸解,余并白日升天。”抱朴子曰:洪闻谚书有之曰“子不夜行,则安知道上有夜行人?”今不得仙者,亦安知天下山林间不有学道得仙者?阴君已服神药,虽未即升天,然方以类聚,同声相应,便自与仙人相集,寻索闻见,故知此近世诸仙人数耳!而俗民谓为不然,以己所不闻,则谓无有,不亦悲哉?
夫草泽间士,以隐逸得志,以经籍自娱,不耀文彩,不扬声名,不修求进,不营闻达,人犹不能识之,况仙人?亦何急急令闻达朝阙之徒,知其所云为哉!阴君自述云:汉延光元年,新野山北,予受仙君神丹要诀。道成去世,付之名山。如有得者,列为真人。行乎去来,何为俗间?不死之要,道在神丹。行气导引,俯仰屈伸。服食草木,可得延年。不能度世,以至乎仙。子欲闻道,此是要言。积学所致,无为合神。上士为之,勉力加勤。下愚大笑,以为不然。能知神丹,久视长安。
于是阴君裂黄素,写丹经,一通封一文石之函,置嵩高山;一通黄栌之简,漆书之,封以青玉之函,置太华山;一通黄金之简,刻而书之,封以白银之函,置蜀绥山;一封缣书,合为十篇,付弟子,使世世当有所传付。又着诗三篇,以示将来。
其一曰:惟余之先,佐命唐虞。爰逮汉世,紫艾重纡。予独好道,而为匹夫。高尚素志,不仕王侯。贪生得生,亦又何求?超迹苍霄,乘龙驾浮。青云乘翼,与我为仇。入火不灼,蹈波不濡。逍遥太极,何虑何忧?傲戏仙都,顾悯群愚。年命之逝,如彼川流。奄忽未几,泥土为俦。奔驰索死,不肯暂休。
其二章曰:予之圣师,体道之真。升降变化,乔松为邻。唯余同学,十有二人。寒苦求道,历二十年。中多怠堕,志行不坚。痛乎诸子,命也自天。天不妄授,道必归贤。身没幽壤,何时可还?嗟尔将来,勤加精研。忽为流俗,富贵所牵。神道一成,升彼九天。寿同三光,何但亿千。
其三章曰:惟余束发,少好道德。弃家随师,东西南北。委放五浊,避世自匿。三十余年,名山之侧。寒不遑衣,饥不暇食。思不敢归,劳不敢息。奉事圣师,承欢悦色。面垢足胝,乃见哀识。遂受要诀,恩深不测。妻子延年,咸享无极。黄白已成,货财十亿。使役鬼神,玉女侍侧。今得度世,神丹之力。
阴君处民间百七十年,色如童子,白日升天而去。
张道陵
张道陵者,字辅汉,沛国丰人也。本太学书生,博通五经,晚乃叹曰:“此无益于年命”,遂学长生之道。得黄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药皆糜费钱帛。陵家素贫,欲治生,营田牧畜,非己所长,乃不就。闻蜀人多纯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与弟子入蜀,住鹄鸣山,着作道书二十四篇,乃精思炼志。忽有天人下,千乘万骑,金车羽盖,骖龙驾虎,不可胜数。或自称“柱下史”,或自称“东海小童”,乃授陵以新出正一盟威之道。
授受之,能治病,于是百姓翕然奉事以为师,弟子户至数万。即立祭酒,分领其户,有如官长。并立条制,使诸弟子随事输出米、绢、器物、纸笔、樵薪什物等,领人修复道路。不修复者,皆使疾病。县有应治桥道,于是百姓斩草除溷,无所不为,皆出其意。而愚者不知是陵所造,将为此文从天上下也。
陵又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施刑罚,乃立条制,使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已来所犯之罪,乃手书投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复犯法,当以身死为约,于是百姓计愈。邂逅疾病,辄当首过,一则得愈,二使羞惭,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改,从此之后,所违犯者,皆改为善矣。
陵乃多得财物,以市其药合丹。丹成,服半剂,不愿即升天也。乃能分形,作数十人,其所居门前水池,陵常乘舟戏其中,而诸道士宾客,往来盈庭。盖座上常有一陵,与宾客对谈,共食饮,而真陵故在池中也。其治病事,皆采取玄素,但改易其大较,转其首尾,而大途犹同归也。行气服食,故用仙法,亦无以易。
故陵语诸人曰:“尔辈多俗态未除,不能弃世,正可得吾行气、导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数百岁之方耳。其有九鼎大要,唯付王长,而后合有一人从东方来,当得之,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具说长短形状。至时,果有赵升者,恰从东方来,生平原。相见,其形貌亦如陵所说。陵乃七度试,升皆过,乃受升丹经。
七试者——第一试:升到门,不为通,使人骂辱四十余日,露宿不去,乃纳之;
第二试:使升于草中守黍驱兽,暮遣美女非常,托言远行过寄宿,与升接床。明日,又称脚痛不去,遂留数日,亦复调戏,升终不失正。
第三试:升行道,忽见遗金三十饼,升乃走过,不取;
第四试:令升入山采薪,三虎交前,咬升衣服,唯不伤身。升不恐,颜色不变,谓虎曰:“我道士耳,少年不为非,故不远千里来事神师,求长生之道,汝何以尔也?岂非山鬼使汝来试我乎?”须臾,虎乃起去;
第五试:升于市买十余匹绢,付直讫,而绢主诬之,云未得。升乃脱己衣,买绢而偿之,殊无吝色;
第六试:升守田谷,有一人往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升怆然为之动容,解衣衣之,以私粮设食,又以私米遗之;
第七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旁生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道要。”于时伏而窥之者二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敢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谢不能得。升一人乃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教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从上自掷,投树上,足不蹉跌,取桃实满怀。而石壁险峻,无所攀援,不能得返。于是乃以桃一一掷上,正得二百二颗。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陵自食一,留一以待升。陵乃以手引升,众视之,见陵臂加长三二丈,引升,升忽然来还,乃以向所留桃与之。
升食桃毕,陵乃临谷上,戏笑而言曰:“赵升心自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当应得大桃也。”众人皆谏,唯升与王长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往无道路,莫不惊叹悲涕。唯升、长二人,默然无声,良久,乃相谓曰:“师则父也,自投于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乃俱投身而下,正堕陵前,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见升、长二人笑曰:“吾知妆来。”乃授二人道要,三日乃还。归治旧舍,诸弟子惊悲不息。后陵与升、长三人,皆白日冲天而去,众弟子仰视之,久而乃没于云霄也。初,陵入蜀山,合丹半剂,虽未冲举,已成地仙。故欲化作七试,以度赵升,乃知其志也。
卷五
泰山老父
泰山老父者,莫知姓字。汉武帝东巡狩,见老翁锄于道旁,头上白光高数尺,怪而问之。老人状如五十许人,面有童子之色,肌肤光华,不与俗同。帝问有何道术。对曰:“臣年八十五时,衰老垂死,头白齿落。遇有道者,教臣绝谷,但服术饮水,并作神枕。枕中有三十二物,其三十二物中,有二十四物以当二十四气,八毒以应八风。臣行之,转老为少,黑发更生,齿落复出,日行三百里。臣今一百八十岁矣。”帝受其方,赐玉帛。老父后入岱山中,每十年五年,时还乡里。三百余年,乃不复还。
巫炎
巫炎,字子都,北海人也,汉驸马都尉。武帝出,见子都于渭桥,其头上郁郁紫气高丈余。帝召问之:“君年几何?所得何术而有异气乎?”对曰:“臣年已百三十八岁,亦无所得。”帝诏东方朔,使相此君有何道术。朔对曰:“此君有阴道之术。”武帝屏左右而问之。子都对曰:“臣年六十五时,苦腰痛脚冷,不能自温;口干舌苦,渗涕出;百节四肢疼痛,又痹不能久立。得此道以来七十三年,今有子二十六人。身体强勇,无所疾患。气力乃如壮时。”帝曰:“卿不仁,有道而不闻于朕,非忠臣也。”子都对曰:“臣诚知此道为真,然阴阳之事,宫中之利,臣子之所难言。又行之皆逆人情,能为之者少,故不敢以闻。”帝曰:“勿谢,戏君耳。”遂受其法。子都年二百岁,服饵水银,白日升天。武帝颇行其法,不能尽用之,然得寿最长于先帝也。
刘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