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皇上,他是君父,他也是…
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再一次不合时宜的钻了出来。他是她的什么?他们又曾有过怎样的过往?曾经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情,一件又一件,一桩接一桩的浮了起来…
殿外的风声恍若潮涌,沿着窗棂呼啸而过。那声音抑扬顿挫,仿佛是对我的软弱,肆无忌惮的嘲笑。
杂乱无章的梦境,让我一下子无处可逃。忽而看见高高的汉白玉石亭上,他挽着年氏的手,笑得认真而动情。我回过头奋力跑开,脚下却是一条黝黑的小路,沉暗着,一眼望不见尽头。走了很久,终于到了一个十字的路口,放眼前望,一边是阳光普照的悬崖,一边是火光潋滟的大海。
我正迷茫于选择,脚下却生生裂开一条缝隙,身子悬在半空中,一路直直的掉了下去,耳边却似有个声音在问: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一下子冷汗涟涟,疲惫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的,是那至尊至贵的颜色,明亮光鲜,恍若满室傲然的日光。
整了整衣衫走到门口,才发现本该留在屋子里的人却已坐到了南窗下的通炕上。他面向着我,却低着头,似乎不经意的招了招手。
“你帮我瞧瞧,看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他神色如常的往桌上指了指。
谕礼部:贵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在藩邸时,事朕克尽敬诚,在皇后前小心恭谨,驭下亦宽厚平和。朕即位后,贵妃于皇考、皇妣大事悉皆尽心力疾尽礼,实能赞襄内政。妃素病有羸弱之症,三年以来朕办理机务,宵旰不遑,未及留心商确诊治,凡方药之事悉付医家,以致耽延。目今渐次沉重,朕心深为轸念。贵妃着封为皇贵妃,倘事出,一切礼仪俱照皇贵妃行。特谕。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紧张的手指还是微微抖动,任那一纸诏书飘落回桌上。低声叫了一声:“皇上…”
“你说的没错,外面那些个人议年羹尧的罪,多少也存着埋怨朕的意思。” 他面色凝重,声音沉着得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可话又说回来,他待朕的心思,若能抵得上祥弟万一,又何至于此呢?”
“皇上和十三弟,是几辈子才修来的,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缘分?”听他提起十三,心里竟莫名生出淡淡的怜惜,就连那一直挣扎着的痛楚,似也轻减了几分。
“是啊,倒是朕,本就不该如此待他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使劲的摁了摁,眼神却凝铸在前方的朱红的墨迹上,“朕以前就说过,不想也不能欠了她的。可如今我能给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声音淡然,却又深沉得难以割舍。让我蓦然间觉得无比软弱。
跌坐在炕角,怔怔的望着他问:“阿禛,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这样难过吗?”
他诧异的转过脸,质疑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顿了顿,又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怎么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心中没由来的烦躁起来,我拽着他的胳膊,从来没有这样任性的嚷嚷着:“为什么不会?你怎么知道不会?人家高兴死了就死了,轮到我,还非要跟皇上请旨恩准不成?”
他竟一下子哑然失笑,紧握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腿上,才皱着眉说:“本来以为你是个不会嫉妒的,可怎么专为了这样事…无理取闹!”
我慢慢放松了他的手臂,觉得那压抑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我宁愿死了,也总好过眼看着自己爱的人,正在为别的女人黯然神伤。”。
他的身子一颤,平静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细碎的波澜,俯身看看我,又摇了摇头,道:“玉儿啊,我说过要给你幸福,可现在看来,却还是远远不够。”
好熟悉的话,却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听过。抬起手摸到他的脸,吃吃的问:“那么多的人,都盼着你给的幸福,那我又能,分得几分?”
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的擦过我的眉心,说:“你该记得,永远不要拿自己,跟别人相比。”
十一月二十三日丙辰,皇贵妃薨。皇帝辍朝五日,开始大事置办丧仪。
十二月,赐年羹尧狱中自裁。遐龄及羹尧兄希尧夺官,免其罪;其子年富立斩,其余诸子年十五以上皆戍极边。
窗外雪片纷飞,却依旧有一丝阳光,穿过层云照射下来。
那依旧修长有力的手指,缓缓的从暖袖中取出一张透白光洁的小笺,看那上面的冰纹,若隐若现,夹着朵朵初绽的梅花,恍若枝影横斜的庭院里,散落了一地的心情。
“。。。 白玉帐寒鸳梦绝,紫阳宫远雁书稀。夜深池上兰桡歇,断续歌声彻太微。”
他微闭着双眼,一遍一遍吟诵着纸上的字迹,直到那朵朵寒梅飘然而落,在云龙纹的博山炉上幻化成斑斑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