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弄不明白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它让我们远离了思维定势。”欧唐奈笑了。“有些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跟医院的一些元老们聊过,他们跟我说了不少事情,我过去都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32年来,乔·皮尔逊为这家医院做了很多贡献,现在几乎都被遗忘了,是像你我都没有听说过的事。他建立了血库,现在想来是有点奇怪的,你知道的,当时却有那么多人反对这件事。后来他组建了病理组织委员会,有人跟我说当年也是有相当多的人坚决反对。但是他最后还是办成了,这对提高外科手术的水平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关于甲状腺癌的发生及发展病理,乔还做了很多的研究工作。当时得出的很多观点现在都被普遍接受,但很少有人记得提出来的人是乔·皮尔逊。”
“我不知道这些,”科尔曼说,“谢谢你告诉我。”
“是啊,很多事情都被人遗忘了。乔还给实验室引进了不少新东西,新的检验项目,新的设备。可惜的是,后来他开始不再尝试任何新的事物。他开始靠着经验故步自封。有时候,是会发生这种事的。”
科尔曼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很怀疑导致亚历山大的孩子死亡的致敏血液,是拜多年前他的父亲所赐,尽管当时医学上已经发现不同Rh血型在输血时会有风险,对伊丽莎白却没有做Rh血型检测就输了血。
“是的,”他说,“我想是的。”
两个人都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当他们走出门以后,欧唐奈温和地说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同情心,将是件好事。你看,你永远都不知道哪一天你自己可能也会需要它。”
露西·格兰杰说:“肯特,你看上去累了。”
正午刚过,欧唐奈在一楼的走廊停住脚步,一时没有留意,她就停在了他身边。
亲爱的露西,他心想,还是依旧如一的温柔而温暖。他还考虑过离开伯灵顿和德妮丝结婚,这真的是不到一个星期前的事情吗?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如同一首怀旧的插曲,再无其他。他属于这里。此地,无论顺境或逆境,都是他的命定之地。
他挽起她的胳膊。“露西,”他说,“我们约个时间尽快见个面吧。有很多事情我们要谈一谈。”
“好的,”她含着爱慕之情笑了笑,“明天,你可以带我去吃个饭。”
两人肩并肩沿着走廊走下去,不知为何,有她在身边让他心生安定。他斜眼瞄了瞄她的侧脸,一种信心油然而生,他们两人的未来将有无限风光。也许需要时间来调整步调,但是他相信,最后他们会走到一起。
露西心想:梦想真的会实现。也许我的梦想也会成为现实——在那不久的将来。
病理科的办公室位于医院的地下室,黄昏早早地就溜到了这里。戴维·科尔曼啪嗒一声摁亮灯盏的开关,他决定,他要做的头等大事之一就是把病理科搬去一个更好的位置。病理科医生不自觉地把自己埋到医院最深处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对于他们来说,和医院其他科室一样,病理科需要同样的阳光和空气。
他走进病理科办公室,发现皮尔逊在办公桌的后面。老人家正在清理抽屉里的东西。当科尔曼走进来时,他抬起头来。
“说来好笑,”他说,“32年能攒下这么多的垃圾。”
戴维·科尔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说:“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皮尔逊粗声粗气地回答。他关上最后一个抽屉,把文件放到行李箱里。“我听说你找了份新工作,恭喜!”
科尔曼真心实意地说道:“我唯愿事情没有弄成这样。”
“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猛地锁上行李箱,四下一看。“嗯,我估计东西都在这里了。如果你发现任何别的东西,把它和我的养老金支票一起寄过来吧。”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科尔曼说。
“什么?”
科尔曼认真地说道:“那个护士学员,就是做截肢手术的那个学生。今天早上我解剖了残肢。你是对的,我错了。是恶性的。毫无疑问是骨肉瘤。”
老人家顿了顿。他的思绪看上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说错,”他慢慢地说道,“最起码这一个没错。”
他拿起外套往门口走去。他看上去就要走出去了,却又转回身,似乎有些踟蹰地,他问道,“你介意我给你提点建议吗?”
科尔曼摇了摇头。“请说。”
“你还年轻,”皮尔逊说,“浑身是劲儿,一腔热血,这是好事。你业务上也很在行,紧跟时代潮流,也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知识,我今后也没机会知道了。听我一句劝,保持这种状态吧。不要小看这一点,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朝他刚刚腾空的桌子挥了挥手。“你坐到那把椅子后面,电话铃就响了,院长要跟你谈预算。下一分钟,实验室的一个工作人员不想做了,你要去安抚。然后医生也会跑过来,不是查这个报告,就是要追那个结果。”老人家脸上露出苦笑。“然后,还有推销员,带着永远摔不坏的试管,还有永远烧不烂的酒精灯。你见完这个,又来一个,这个刚走,那个又来了。直到一天都过完了,你就会觉得奇怪,不知道一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都干了什么呢?”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科尔曼等着他说。他感到在这些词句里蕴含着老病理科医生过往生命的一部分。他接着说:“第二天可能也是这么过了,第三天,然后第四天。然后你发现一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一年又一年,当你耗在这些事情上的时候,你会派其他人去听取医疗上的新发现,因为你自己已经没有空了。然后你也就放弃了学术研究,因为你的工作已经够忙了,一到晚上就累得精疲力竭,完全没有心情看书。然后突然之间,有一天,你会发现所有你知道的东西都过时了。那时候再想改变,一切都太迟了。”
因为激动,皮尔逊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把一只手放在科尔曼的手臂上,恳切地说道,“听听一个老人家,一个过来人,一个掉了队的人一句劝。千万别走我的老路!要是没办法,把自己锁到柜子里也行!要是没办法,把电话和文件都扔到一边!去读,去学,去听,去跟上这个时代!那样他们就永远也碰不了你一丝一毫,永远都不能对你说,‘他玩完了,被淘汰了,过时了。’因为你知道的和他们懂的一样多,甚至更多。因为你不但有知识,你还有经验……”话音落下,皮尔逊转身离开。
“我会努力记住的。”科尔曼说。他恭敬地补充说道:“我送您到门口吧。”
他们爬上病理科的楼梯,来到医院的一楼,喧嚷的黄昏才刚刚开始。一个护士手里拿着食物托盘,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响,她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挪到一边让一辆轮椅先过,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面,一条腿打了石膏,手中拿着的一副拐杖如同从船舶上取下的船橹。又有三个小护士笑着走了过去。一个女义工推着一辆装着杂志的手推车。又有一个男人紧握着一束鲜花走向电梯。在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这就是医院的世界:一个活着的有机体,外面广阔世界的一面镜子。
皮尔逊环顾四周。科尔曼心想:32年了,他什么都见识过了,这也许是最后一瞥了。当轮到我自己时,我会如何自处?我会记得32年前的此刻吗?我会有更深的体悟吗?
公共广播系统传来呼叫声:“戴维·科尔曼医生。科尔曼医生请到外科手术室。”
“开始了,”皮尔逊说,“这将会是一个冰冻切片,你还是去吧。”他伸出了手。“祝你好运。”
科尔曼发现自己有些语塞。“谢谢你。”他说。
老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晚安,皮尔逊医生。”这是一位护士长的道别。
“晚安。”皮尔逊说着便往外面走去。在一块“禁止吸烟”的标志下,他停了下来,又点燃了一支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