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奇怪。而我站在漫无边际的水里,从不会有被淹没之感。
草原的天,特别蓝,没有形容词和比喻,就是蓝。自由自在的野花,总会让我想起儿时我与小伙伴在田野撒欢的情形。这里没有蝴蝶,天空下鸟儿也很少,偶尔有鹰飞过。远处有只鹰,既像在天空,又好像贴着草地。黑黑的身影,总让我以为是一叶扁舟。有一处近乎圆形的水洼,很像河流的驿站。水中映着蓝天和白云,十分巧合,竟然一半是蓝天,一半是白云。站在水边的人,和蓝天白云一同倒映在水里。旁边有位坐着的中年藏族男人,头戴皮质的毡礼帽,脚穿短筒藏靴,衣服却是夹克和牛仔裤。不远处,有匹马,全身黑,黑得发亮。
马在低头吃草,人在低头看手机。见我到来,他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挂着质朴的笑意。这一片是他家的草场,养着112只羊,还有31头牦牛。说这话时,他向远处张望了一下,那里的牦牛,让我想起了扁舟,也想起了鹰。我问,这条河也是你家的?他说,河是草原的,只是从我家草场路过。我和他聊时,目光时不时扫一扫旁边的马儿。马儿不理会我,依然低头吃草,那马背上的阳光,让我着迷。如果奔跑起来,会让我醉的。每每在草原上遇见马,我总希望是在奔跑。有一次,我在草原上见过一匹白马在跑,就像草原上的一条河。我与藏族男人告别后,又沿着河走了一会儿。有一处小高地,像是从地里拱出来的小包,也就近半米高。有了这不起眼的高度,我竟可以俯瞰这高原之河。弯曲的样子,如同我的人生之路。我当年每处于拐点时,是迷茫的,痛苦的,而今想起来,倒有如这条河小弯大弯的柔和之味。这样的一条河,如果真如木匠手中笔直的墨线,就没了韵味和意味。人生似乎也是如此。没有曲折,没有泪水和痛,那些欢笑和幸福,我们可能也无法感觉到。
我还没离开草原,已看不见那条河。这不是河,这是在草原别样重生的肋骨。可是,谁会有这样的肋骨?
冶力关国家森林公园总面积达79400公顷,属湿润的高原气候,全景具有“峨眉之秀、华山之险,九寨之奇、青城之幽、香山之艳”的风光。连珠峡壁立千仞、奇峰林立、古树盘岩、虬枝倒挂,千姿百态,别有情趣。有一些地方,常年积水,最深处也能淹没我的膝盖。细细观察一番才知,这并非天空之水的聚合,而是从岩缝中流出,在这片平地上漫开,又在前方经岩缝流入地下。水里没有草,但有树和石头。如果不细看,感觉不到水在流动。入水的树干上长满青苔,而水中的石头,异常光滑。这里没有鱼,树根和石头像鱼儿一样游在水底,游在天空。大夏天,我曾光脚下水,这里的水依然很凉。似乎有鸟叫,不是清脆之声,倒像林中恍惚的阳光。
这鸟叫,又好像在水里,从我的脚面流过。
这是某天的正午,水中几乎没有影子,树木的影子、我的影子,都没有。
在来高原之前,我从不认为水与意外有关。下雨,发洪水,都是有迹象的。天气预报虽然不准,如我们的心情一样不可捉摸,但也能猜个大概。在高原,特别是在山里,水常有意外之举。某个坡上,某个树根旁,某个石头缝里,就有水孩子探头探脑。它们从山里的深处而来,获知了大山不见天日的隐秘,可撞到你眼前时,却是那样天真,那样清纯。水量不多,落差也不大,不是惊心动魄的瀑布,也很少有人说这是山泉。多数这样的水,也只是露会儿脸,又重新回到山的内部。
你来做什么?我在心里这样问水。水,你有没有这样问过我?
四
冶力关的冶海在庙花山的那端有一片河滩,与我家乡海边的条子泥有诸多相似之处。平常它们都是在水底,水位下降后,才显露出来。终于可见水底的秘密,那些花纹是水写的密语,可惜我读不懂。我也不需要读懂,水的秘密,河流的秘密,只在水里,没有水的土地,或许有水留下的信息或印记,但之于水,一定是无用的,不会暴露有用的痕迹。确实也没有人在乎这些。水退去,这里成了绝好的跑马场。当地百姓牵来自家的马,供游人骑着玩,稍稍体会一下马背上的感觉。人的脚印,马的蹄印,像一枚枚图章乱糟糟地东盖一下西戳一下。上涨的水,会抹去这一切,把暂且离开的河底的秘密再度带回来。
因为无水时来过,冬天这里结冰后,参照一下岸边的树木和巨石,便可知冰面离河底两米左右。冰面上的雪,有厚有薄,有些似乎夹于冰层中,有的似一根根银针立于冰面上,这都是因为风的漫不经心。这冰面之下,许多地方与水隔开了一些距离,靠岸的一些地方,因为水的运动,冰裂开了,或如利刃,或似明镜,有些地方,更像纵横交错的微缩冰山。走至中间部分,真能感受到冰下的水在涌动。发颤的冰层下,声音隐隐。我伏下身子,耳朵紧贴冰面,声音清晰了许多。那声音不像风声,也不像水声,就像一头兽在吼叫。低沉的声音,时而如掠过荒原,时而如在山中回响,还有的时候就像从深渊中慢慢爬上来的。我听不出这是什么兽,但仿佛有远古之兽的感觉,悠远,沧桑,不怒自威。冬天,这里没有游客,没有牧民,只有我一人。那天,我是一人前往的。那一刻,我浑身的汗毛竖得直直的,就如同冰面上戳着的那些冰针一样。不是恐惧所致,我确定,我没有一丝半缕的恐惧。我只是被这样的声音震撼。四周一片宁静,这当是冶海之水本真的声音。不管我信不信神,那一刻,我体味到了神性。
冶海的另一头,也就是从池沟村上来的那一端,到了冬天有古洮州八景之一的冶海冰图。冰层厚得足可以走汽车,因为风的缘故,冰面上从不会积雪。立于冰面上,仿佛身临水晶迷宫或珍宝展馆,有撒满苍穹的繁星,有射向宇宙的光束,有玉盘托宝、华灯点缀、菱花镜、珍珠塔、夜光杯……据专家考察,这是冶海特殊的水质和气候所致,是湖面在冬日结冰过程中,不断上冒的气泡留存冰下,随着冰层加厚,积存的气泡便被层层叠叠封冻于冰中,故而形成千形万状的冰图。清末临潭诗人陈钟秀写诗赞颂:“茫茫冶海水平堤,万状冰图入眼迷。知是龙宫多妙手,故教呈出待人题。”另一位清代诗人苏履吉则写道:“冶海呈奇异,寒流结素冰。虚心生万象,皓质起千层。壁射灵光耀,人惊爽气澄。瑶池常献彩,此景最宜称。”专家的考察,运用的是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诗人则以神话为想象的基础,将冶海冰图从仙界送到了人间。冰是睡着的水,那么这些冰图该是水的纷繁之梦。那天,我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并不是担心冰会裂,而是不愿意打扰水的梦。逆光而行时,冰图更加梦幻。随着我的移动,阳光下的冰图似乎活了,一如灵动的水。而当我折身往回走时,我的影子从冰面上拖过,冰图又好像在白天与夜晚间穿梭。我在很多地方的冰面上走过,但脚下的冰只是冰。在冶海冰面上走的那几次,我都觉得我是走在水面,走在水的梦境里。
我会在冬天里走进峡谷,再次拜访那些溪流。不,应该是走进睡梦中的水。这里说的冬天,是按中原的季节标准。在高原深山里,树木还处于深秋的状态。或者,它们还顽强地幻想着在秋风里。漫山遍野都是五彩之色,色之鲜艳,夸张至极。尤其是那红桦,树皮薄如纸,不断开裂,迎着阳光,好像一片片火焰。无论有没有风,这火焰都在燃烧,在跳跃,在舞动。我选的这个位置很好,红桦在前头,脚下是石头以及与石头相似的冰。石头还是石头,水,已经结冰了,模仿石头的坚固。石上有冰,冰中有石,从形状和颜色,很难分辨哪些是石头哪些是冰。有关溪流的秘密,已经被封存,只留下了水的脚步。那些不断缠绕的线条,是水流的凝固,又似乎是重现了这条溪流的筋骨。
有的地方,温泉涌出,水未结冰。顺流而下的水,无须太久,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睡成了冰。有一处地方名为喜泉。水从谷底之上五六米处流出,不紧不慢。就是这样的不紧不慢,到了冬天,喜泉依然结冰了,水还在半空就被止住了脚步。不断地结冰,泉水又不断,只觉得这冰瀑布时时刻刻都在生长。我喜欢凑在跟前,看泉水的脚步由快渐慢,直至完全停下。每当看到水成为冰,我的内心都很矛盾。我想把这新结的冰掰开丢进那一直流动的水里,帮它完成自己的梦想。可我又担心自己做错了,成为冰,来年再远行,也许才是这些水真正的梦想。
五
因为处于不同的地方,水给我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家乡的水,是村庄的一部分。因为形状、大小不同,仿佛就是村子里的孩子、老人。而乡亲们,又是站起来的河。这些年,我老家门前的那条河,水少了,浑了。两岸的芦苇和杂草像稀疏的头发,又如残缺的牙齿。我说,这条河老了。村庄也老了,虽然各家各户都盖起了楼房。新房子,新修的路,面貌焕然一新,可我还是感觉这村子已经老了。
在异乡,水是风景。我可以把所有的修辞都送给这些水。它们成为风景,又讲述风景。风景中都会有水,只不过戈壁大漠上,游荡的是对水的渴望。
冶力关的水,如故乡的水。这里的人们,也是我的父老乡亲。
冶力关是4A级风景区,水或朴实,或奇幻,或不可描述,水是风景的灵魂,也有作为风景的所有美好。
可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冶力关的水,就是水本身。
有意思的是,我在冶力关的水里从未见过鱼,甚至其他任何生物都未曾见过。这能说明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出了我遇到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