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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音(第1页)

一西部高原之上的临潭小县城,元宵节前一天的下午,两根粗长的绳子摆在大街上。路过的人们相视一笑,今年好戏照常。

天色渐晚,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淹没了巨龙,大街成为一条流动的河。

一声炮响,数万之众一拥而上。一年一度的万人拔河比赛开始了。

两队人都有指挥者,嘴上叼着哨子,腮帮一收一鼓,脸涨得通红,哨音时而悠长,时而急促。手中的红旗随节奏挥动,哨音与红旗同时发出指挥信号。队伍太长了,后面的人根本听不到指挥者的哨音,看不见指挥者的红旗。每间隔约20米,就有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伙子站在绳子上,他们也是指挥者,负责将前面指挥者的号令向后传递,形成接力式的指挥纵队。这些小伙子经过严格筛选,个头小体重轻只是基本标准,还要反应快、中气足、协调性强。站在绳子上,虽说一边有一个人专事扶腿,但还需要有高超的平衡能力。

倘若摔下,虽不至于受伤,但会中断号令的连贯性,影响整个队伍的节奏,那可是大事。远处的人看不到参赛者,但可以看到这些指挥者。放眼望去,这些立于绳子上的指挥者好似风中摇晃的帆,在海上乘风破浪。

前头的上百人,都是清一色的壮硕男子。他们是各村各社挑选出来的精英干将,是主力也是门面。开赛前,他们如一根根木桩立着,表情凝重而紧张。与周围人散漫、轻松,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打打闹闹的情景一比,他们似乎并不属于这里。比赛一开始,他们瞬时进入战斗状态,十指如钢爪抓住绳子。臂膊紧贴绳子,既可稳固绳子方向,又可变摩擦力为抓力。这时候,他们的手臂与绳子合为一体,绳子是手臂的延伸。脚下呈马步状,上半身保持后仰态势。如此这般,可以将身体的重量转化为后拉力,并可以让身体在拉拽之中富有弹性。每一次后拉,身体如弹簧。百十人整齐的行动,就像海浪,看似悠然,实则内潜无限的力量。他们是猛虎,又颇具专业运动员的范儿。

后面队伍的成员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民族,不分信仰,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绳子太粗,有的人双手掌控不住,就把绳子夹在腋下,反正衣服穿得厚,不会硌得疼。有些孩子干脆像秤砣一样吊在绳子上,嘴里哇啦哇啦的,既是给自己鼓劲,也是为别人加油。大人也有这样的,尤其是那些矮胖者,采取吊杠的技法,将手臂之力与傲人的体重合二为一。参赛者全身使劲,动作五花八门,千奇百怪,都扯着嗓子嗷嗷地呐喊。

过年盛宴积攒的力量,有了用武之地。新的一年,需要在这样的呐喊中开场。为了保持统一发力的节奏,也少不了这样的呐喊。

从胸膛迸发出的声音,是身心的颤动,是应战未来的豪迈之气,也是参赛者彼此聚心聚力的方式。

绳子与人一起上下起伏,好像水中蛟龙。一般的拔河,最忌绳子摆动摇晃,幅度稍大,便会阵脚大乱,对方抓住战机猛地发力,就可锁定胜局。但是在这里,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绳子一旦摇摆,两边的人便贴上去,形成两道移动的长城护卫。众人齐心,既似铜墙铁壁,又似两道铁轨,队伍渐渐稳住阵脚。

拔河,原为水上作战的技法。由《墨子?鲁问》可知,此战法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楚越之战,名为“牵钩”或“钩强”。

鲁国的工匠鲁班设计了一种称为“钩强”的兵器,用于抵住和钩住敌船。处于有利时机时,钩住敌船,奋力痛击;无利可图时,就把敌船推开,以便自己快速撤退。作战之余,兵士在陆地上进行实战性的训练。后从兵营传入民间,渐成为“牵钩之戏”或“施钩之戏”。此后,这项源于作战训练的拔河,为民众广泛接受且喜欢。

《新唐书》记载:“壮者为角抵、拔河、翘木、扛铁之戏。”“拔河”一词首次出现在史籍中。一般认为,因将决胜标志线称为界,便有“拔河”一名。军事训练演变为民间活动,是军事文化对大众文化的一次深情反哺。从形式、内容,以及影响面,来到民间的拔河实现了令人沉醉的超越。

千年之后,临潭人又一次复制了这样的超越。

明代初期,数万江淮兵士来到高原腹地的临潭。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十二年(1379)春正月,洮州十八族番叛,命沐英移兵讨之,英军至洮州旧城……英部将士之中多为江淮人。”而《洮州厅志》则记载他们的去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即重其地。因此,留戍。”十几字,毫无情感可言,只是客观而精准地记录事情。冰冷的文字,掩埋了多少背井离乡的血肉之躯。我们无法亲近,甚至难以想象。文字是温暖的,但有时也会如此冷酷。

兵士们远离故土留在他乡,也将老家的风俗人情和兵营文化注入异域。他们带来了中原的传统文化、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新奇的日常生活方式。对当地牧民而言,外来的文化如此迷人,生活从此进入两个世界的融合。而兵士们,则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储乡愁。最先进入牧民视野的当然是一些军事行为和用语。在当年的洮州卫城所在地临潭新城,至今还把赶集称为赶营。营,是兵营的营。茶马互市最初属军中交易,群众称之为“营”。渐渐地,百姓们在特定的日子来到新城,以马易茶,并借助这样的便利进行民间商品交易,久而久之,这里的集市繁华起来。因是跟着兵营做的事,所以赶集也称为“跟营”。

是兵,就要训练强体,时刻备战。纯军事性的操练,离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很远,百姓们只是看看。拔河可不一样。只要有绳子,随便什么地方,不用烦琐的规则,就可以那样激烈,那样心潮澎湃。如此,曾经的历史又在这里重现,只是比当年更从容,更完美。在当地百姓模仿拔河时,兵士以及其后随迁而来的家眷给予了专业性的指导。他们将在江淮民间已经成熟的拔河活动带到当地百姓中,而非单纯地移植军中的拔河训练。

对临潭而言,拔河从历史深处而来,从遥远的陌生之地而来。

而在他乡的江淮儿女,则以拔河为载体,珍藏故乡的记忆。故乡是具象的,包括门前的一条河和村头的一棵树。那些多民族聚居的形态,也将各民族的文化和诉求缠在了同一根绳子上。来到临潭的拔河,既保留了民间最为朴素的拔河之风俗,又极具西部特色风情。

临潭的拔河,是比赛,也是民俗。“以占年岁丰歉”,以众人之力行占测之事,这是在心之虔诚上,又加入力量的奉献。把对方当作假想的困难,众人将其打垮。并且是在向上苍展示大众的齐心和雄力,祈福纳祥。输赢定乾坤。胜的一方,预示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地丰收,人康健,万事皆顺心。这是大事。许多在外的临潭人赶不回来过年,也一定想方设法归乡参加拔河比赛。过年之后,不是天大的事,也等拔河之后才外出。

临潭拔河不是一根绳子,而是两根绳子,这与最初的牵钩之戏基本相似,只是以扣环代替了钩。麻绳内包钢缆,粗如成年男子的大腿,总长近两公里,重达八吨。绳头处均有扣,高高昂起。绳身上每隔一段距离,以稍细的绳子分岔,称为“连”。绳头为头连,中为二连、三连,末端为连尾。当地人称头连为龙首,二连、三连为龙爪,连尾为龙尾。两条巨龙来到人间,似卧似飞。

视绳为龙,二龙相争。出征前,自然要行祭拜之礼,名为“出绳头”。出绳头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含有祈求平安的愿望。比赛结束后,正月十七要“回绳”,保管起来等下一年再用。

祭祀仪式在大庙举行。大庙,坐落于旧城城内中心位置,全称为“镇守西海感应五国都大龙王庙”,也称临潭旧城“五国爷大庙”。此处最初为明朝洮州旧城的都司衙门。后明太祖念安公忠心报国,镇洮守边有功,敕封其为分管石门洮河以西、统辖西海、总摄洮境之“镇守西海感应五国都大龙王”,执掌风雨雷电,消灾御难,建庙享祀,列洮州十八位龙神之一。都司衙门从此改为龙王庙,重塑金身,受西海洮境数万藏汉群众六百余年的香火祭祀,经久不衰。

在大庙院内香炉前设香桌,桌上供三牲及相关供品,旁立龙虎旗。赞引和礼生穿朝服盥洗后就位。在礼生主持下,承祭人员三上香三献爵(三敬酒),行两拜六叩礼。在引班的引导下,杠子手举龙头、楔子于前,由赞引“点睛”。礼生展读祭文,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活动圆满。承祭人员再献爵,化黄表册,行两拜六叩礼,陪祭人员及参与人员随行礼。在礼生主持下,鸣炮、奏鼓乐。围观之众这时竞相上前以触摸龙头、楔子为荣。如此,可沾瑞气。

拔河到了唐朝时,是在大绳的两头分系小索数百条,拔河的人将小索挂于胸前,两边的人相背而牵,其动作与纤夫拉纤相近。临潭的拔河,对此有所改进,两支队伍相对,保留了大绳上拴小绳的做法,但更多的是用于拉拽。由套胸背到手拽,在人数上得到了扩充。绳前的钩改为恰如龙头的大扣,即头连,在赛前用一根长60厘米左右、两头细中间粗的木杠子巧妙地连接和捆绑起来。这杠子是用白桦木经菜籽油浸透后晾干制成的,可以承载巨大的力量。专门连接两根绳子的人叫“连手”,双方各有4位连手,一般由群众推举的“少壮”担任。对接龙口,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连手的活儿不好干,尤其是负责打杠子的连手,一般人也干不了,因而许多连手都是家传。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什么时候可以胜任而上场,得由父亲说了算。与许多古老的民间技艺一样,连手的技术,一直是在家族里口口相传,传男不传女。

不到临近开赛,不能连龙头。天麻麻黑,人也不少了,主事的先生就会通知连手对接龙头。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抓起了绳子拽扯,有的是要抢得先机,有的则是图个好玩。插杠、移动龙头对接、指挥众人松拉绳子,双方8位连手各有分工。前面的壮硕汉子属于专业性的参赛者,会听从连手的指挥,后面的群众可借机闹着玩了,故意把绳子往自己这一片拉。再往后的群众,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以为比赛开始了……如此这般,没有个把小时,根本对接不上龙头。无论人们怎么闹,连手都不能发火,只能和颜悦色地劝。似乎也没什么人因龙头对接得慢而着急,反而把这场景当作喜剧在看。其实,这是比赛的序幕,是不可或缺的乐趣。

裁定一局比赛中,当头连最后被扯过划定的界线后,连手就要持3公斤多的大锤将头连的杠子打掉,表示一局结束了,再重新连接,重绑杠子。所以当地人又把连手称作“把杠子的”或“杠子手”。这与其他地方的拔河区别也很大。在一方赢时,没有裁判发信号停止比赛,连手需要在运动中打掉杠子。杠子掉了,双扣脱离,比赛才自动结束。

打杠子的人,不站队,谁赢了,都是他操锤打杠子。两边的人还在比赛中,尤其是输了的一方,此时不但不罢休,反而会充分利用杠子未掉的这段时间,做最后的力拼。围着的人自然分成两派,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胜的那一头,要连手快点打杠;输的那头,当然是制造各种混乱,干扰连手下锤,为自家队伍拖延时间。如此,拔河形成了两个战场,两边的队伍在战斗,两方围拢在龙头的人群,也在战斗。其他连手,在这时候要竭力阻止各种“扰杠”行为,帮助打杠的连手速战速决。打杠的连手不能迟疑,眼要尖,劲要猛,落点要准。打砸的过程中,不能伤及他人,也不能让自己有危险,但还是每每险象环生。有一年,一位连手正打杠子时,两边围观的人干上了,结果杠子脱落掉在地上,又弹起来砸到他身上,导致他脾脏严重受伤,最后不得不做了脾脏摘除术。幸好,如此受重伤的,很多年来,仅此一例。

这样的拔河,没有人数的限制,只简单地区分为上片和下片——以县城西街为界线,以北属上片,以南属下片。

参加拔河的人,严格按上下片来分,一点也不含糊。这个上下片,说是以城中心为点方圆5公里,其实已经延展到很远。涉及两州(甘南藏族自治州、临夏回族自治州)一市(定西市),以及卓尼县、夏河县、碌曲县、岷县、渭源县、康乐县等。历史上主要是汉、回、藏三个民族参加,随着历史的变迁,临潭县周边的东乡族、土族、撒拉族、黎族、苗族、满族等都来参加扯绳。正所谓入乡随俗,既然来了,就得按临潭的规矩参加拔河。

即使是分住在上下片的一家人,也只能各归其位,分开参赛。

这是规矩。这样的规矩,一年一年传下来,不再需要专门声明,也没有人专事监督,凭的是自觉。这样的自觉,已经融入血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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