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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令(第2页)

我见过一些临潭人唱洮州花儿时的照片,也在田间地头、比赛现场亲眼看过他们的表演。男人持扇,女人打伞。扇是画有花鸟山水的彩扇,伞是浸润江淮风情的油纸伞。这样的行头确实很养眼。

在西部高原,因为巨大的反差,还有奇异之美。临潭人说,这扇这伞不是为了好看,而是遮掩面目。他们说,花儿的情啊爱啊之类,就跟乡村里那些故事一样,有不少粗俗的成分,有些人是不让自家孩子唱的。自己爱听,却不让孩子碰,这样的事,好像不只是针对唱花儿,也不只是发生在临潭。深爱花儿的把式,就用扇和伞作掩护。在临潭新城镇,我也听过类似的说法。新城镇的洮州卫城,过去那是有皇家气息的城池,城里人自高人一等,在他们眼里城墙外的那些人,都是乡野俗夫。一位老者曾对我说,过去啊,也不算远,就是在他小的时候,花儿是乡下人的把戏,唱花儿的人比戏子还戏子。所以他们虽然喜欢听,但不屑于唱。

不过,他们都说,那是先前。现在没人对花儿说三道四了,自家孩子能爱上花儿,能唱花儿,那是本事。如今的伞,更是地道的油纸伞和布伞。一身江淮风韵的穿着,在绾起的平鬓上插上簪、钗、钿等银器饰物,鬓饰金玉梅花一对(俗称“鬓花子”),耳戴银耳坠,腕饰银手镯,发髻上苫以略带装饰性的雪白布巾,身穿宝蓝色过臀大襟上衣,内着白衬衣,外衣袖口饰以白色花边。一把伞在手,犹抱琵琶半遮面。如此这般的高原女子,有江淮的柔美婉约,又有西部的炽烈和几缕狂野。

近些年,临潭着力打造旅游经济,洮州花儿有了新的生机。除了在各种活动中让花儿把式多登场外,还在旅游景点进行实景式的表演。虽是表演,但从花儿把式的穿着到歌词的选唱和即兴编唱,都在回归花儿最为原生态的情境。常常是,有花儿把式在的地方,围观的当地人比游客还要多。花儿把式也高兴,既过足了瘾,还挣到了钱。

我在临潭三年,在许多地方许多场合听过花儿,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年深秋的一天。这也是大山里的一个村子,只是四周的山都不高。村子里近百户人家,一半是汉族,另一半是藏族和回族。村子的南头有块空地,站在这里,身后是庄子,左右和前面都是舒缓的山地,远处的山稍高些,但依然像中年男人那样敦厚。不少人聚在这儿,男女老少都有,闲聊的,做针线活的,还有几个人在打牌,一些孩子则三五成群,跑的跑,追的追。如果忽略海拔高度,这很像我童年时老家的晒场。三男三女在唱花儿,围个半圆坐着。一会儿唱,一会儿聊天,有时还相互评点一番。我这个外行人也听得出,有两个人很业余,不是花儿把式。其他人像在听,又像在顾着自己的事。他们在花儿里,又在花儿外。倒是有几个孩子动不动就窜到花儿把式中间,做鬼脸,或者扯上一句花儿。跟唱的不多,故意弄一句三五不着调的,头昂着像只小公鸡似的,以搞破坏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典型的捣蛋分子。那边花儿刚唱了几句,打牌的一位青年朗声说道:嗨,唱错了,你刚唱的反着呢。这话引得众人大笑,花儿把式倒是很淡定,走到那青年身边聊了几句,就在青年身旁又开唱了,边唱边往刚才坐的那地方走。

我当时是从村子里走过来的,为了多感受这样自然的气氛,我站在一堵墙后。墙是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石头,形状各异,堆砌时没有打磨,只是以组合的方式巧妙地叠排在一起。石头缝里的草枯了,但我知道明年春天它们又会泛绿。

传来的花儿声,如此之近,又是那样远。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花儿把式中有一位在许多比赛中斩获过大奖。回到村里,和乡亲们在一起,花儿把式也就成了张家的叔李家的娃。我想,花儿在临潭千百年,依然生机勃勃,应该与这有关系。

傍晚我离开时,村庄离我越来越远,可心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眼前的山路,就像一首花儿。翻过一座山,另一首花儿又迎面而来。

临潭的汉族人多半是明朝初期从江淮而来,其风俗习惯、穿着打扮和言语间,仍然有江淮风,而且是古老的江淮风。几百年来,仅本地方言,又融合了藏回等民族的一些发音和特定的用语。或者反过来说,远古的羌族方言,依然沉默于当下临潭的话语里。平常的交流,他们竭力向普通话靠拢,而一旦和花儿缠上,地道的方言就顺口而出了。远古的气息,质朴而纯真,洮州花儿成为文化的奇妙生命体,不因时光而流逝,坚守着某些执着。来自江苏的我,听着花儿里那丝丝缕缕的乡音,会想起我远方的故乡,想起我回到故乡时,用家乡话与亲朋好友拉家常的情形。乡愁是有记忆的,不仅在内心深处,也在耳根和舌尖上。我们的躯体,处处浸满乡愁,不管愿意不愿意。

戏中的人物,是从现实中沉浸于戏里。花儿把式则一直是把自己与花儿、与生活同构于一个时空里,不需要在多重身份间切换。

花儿把式从不认为自己在唱戏,也很少动用肢体语言,常常以一种表情唱一首又一首花儿。歌词是面上的内容,其里是方言的原汁原味和曲调的随情而变。方言的韵味,曲调的本土美,是包括花儿在内的民歌的迷人之处。

人的口音,总关乎大地山水之性情,内蕴天人合一之道。南方人的舌头比北方人的软,从南到北,我们的舌头随地理环境由柔到坚。南方人的舌头柔软擅长打卷,北方人的舌头似一把刚中有柔的钢尺。嗓音也似乎与地域的含水量有关,潮湿之地的嗓子很润,缺水、干燥之地的嗓子,总有嘶哑之息。江南小调与陕西秦腔,极致地体现了这样的特征。听听那些歌谣,就能感受到大地的个性、山水的脾气。同是南方,同是山水秀美之地,飞出来的歌声是不一样的。山高林密之地,柔韧、悠长的歌声绕着山可以飞很远。江南山不高,丘陵与平地相间,歌声便如小桥流水般。草原上,一马平川,歌声只有如野马狂奔,才能传得更远。在黄土地、大漠之上,这样的歌声又多了些刚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民歌,甚至是戏曲的风格,大抵上都接近所在地域人的性格。

口音与天地间的此种关系,大有讨论的空间,但以此细察洮州花儿的音质腔调,倒不失韵味。临潭多山,虽海拔很高,但山的相对高度并不高。多数的山,坡度较小,山形平缓,有温文尔雅之态。历史上,这里水草丰美,是游牧民族的追逐之地。现今也是山清水秀,耕牧相宜。临潭的行政区域内,海拔从2209米到3926米。

然,临潭与卓尼县多有交错,从县城去一些乡镇,总得穿过卓尼的地界,其中的许多地方,海拔超过4000米。通常的说法是,临潭是平原与高原的交会地,实际上,临潭的地理风貌更为多样,是典型的丘陵、平原、高原等地质地貌的复合体。山下种玉米,山上育青稞;这村养黄牛,邻村牦牛满坡跑。

临潭又是藏、回、汉三个民族的集居地,不少的村子还是藏族村或回族村,从风格到生活习惯,从性格到语言,既保留了本民族的特色,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彼此交融。比如语言,三个民族都有三套独立的系统,一是普通话,二是自己民族的语言,三就是花儿了。花儿把式中,藏族人、回族人和汉族人几乎三分天下。至于拜师收徒,无民族之界,一个汉族花儿把式的师傅是藏族人,收的徒弟里有回族人汉族人,在临潭,这是极平常之事。洮州花儿也像当地人一样,豪放中有细腻,温婉中有刚烈。当地人喜欢喝茶,也极能喝酒,可以把船划出诗情画意,也能骑马如雄兵压境;说话与唱花儿一样,有小桥流水的气韵,也有翻山爬坡的耐心,还有在草原上漫步的逍遥。

十一

那天,不是花儿会,也不是庙会,只是一次巧遇。各路花儿把式聚在一起,颇有以武会友的架势。他们几乎唱尽了花儿的各种曲令和一致公认的传统曲目。当然也少不了现编现唱。说实话,歌词我是听不懂的,尽管我熟记过一些花儿歌词,但仍与花儿把式唱的对不上号。好在,我的兴趣也不在歌词,我偏爱放弃歌词的束缚,只将自己置身于由声音调和而成的情境中。花儿把式的歌声,在我的心里构筑了一个又一个具象的场景。

我坐在土城墙上,这是一道明代修建的边墙。有些土随风而逝,近的入了村庄,远的飞向远方。不远处有个村庄,我看不清是江淮风格的庭院,还是古朴的藏寨,或门窗全是拱形的回族式农家屋。我和村庄之间,是一条弯弯的河,最窄处有个古式油坊。身后是庄稼地,一群人在割麦。远些的山脚下是牧场,有人在策马飞驰,几顶帐篷散落其中。羊与牦牛在山坡上,一白一黑,像白天与夜晚手挽手肩并肩。

梦在江南,在高原,在深山大漠,而我的肉身在临潭。

我爱和乡亲们聊天,特别是与几个民族的乡亲一起聊天。谈及风俗习惯、饮食美味,他们都会强调自己的民族。而一提及洮州花儿,他们说的都是“我们的花儿”。

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也记不住节奏曲调。对洮州花儿,也是如此。三年的临潭生活,我听了无数的洮州花儿,也和许多人探讨过花儿的起源、历程和特点,但没能记住一首花儿,包括歌词。

但洮州花儿给我留下的那种感觉一直印在我心里。想起洮州花儿,我就想起了临潭的父老乡亲。

在乡村,在山中,在河边,他们就是一首首行走的洮州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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