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三拱桥上装饰了彩灯,在夜里失去了本色,此刻像一只魅惑的、轻轻摇摆腰身的妖,满身的鳞片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引诱一切生灵向它靠近……是的,这是一只妖,一只眼睛里放射出摄人魂魄光芒的妖!她加快步伐,朝它走去。
移步上桥,桥便只是桥,青石板的台阶,晦暗惨淡,不细细辨认,台阶与台阶之间的界限很难分清;冰凉的桥栏,淡淡的灰白色,令人心生寒意。她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只有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人才可以在梦幻与现实中急速穿梭。
登临制高点,倚栏伫立良久,目光随蜿蜒消瘦的河水向南,两边树影幢幢,形成一个天然的镜框;远处路桥上的灯火,依稀掠过的车影,侧面的高楼,以及另一侧更远处一小片暗淡的天空,都被巧妙地镶嵌于内,好一幅逼真的城市夜景画卷!她望向远处那片暗淡的天空,那里与这里距离有多远?天空下面是田野、乡村,还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几声狗吠从桥对岸传来,循声望去,不见狗影,一条小胡同里依稀有人走过,两边的小院里灯火通明。顺着胡同出去,是一条半新不旧的商业老街,右拐,通向宽阔的凤和街,便是回家的路。
她当然不会走那条老街。白天,街道上热闹非凡,酸甜麻辣腥各种小吃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复杂的味道,尤其是烧烤店浓烈的熏烟味,蛋白质过分烤制形成的焦臭味,再加上刷锅水冲击起的下水道的腐臭味,乃至五金店里刺鼻的油漆味,美发店里难闻的染发剂味,轮胎修补店里的胶皮味……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叫人无法呼吸,即便是刚刚过去的一场秋雨也难以将它稀释、冲散。
下了桥,拐向右边的林荫小道。右手边密密麻麻的冬青平展展铺向前方,她无意识地把手放上去一路抚摸,粗细不均的枝丫留给掌心一片温柔的刺痛。痛吧,再痛些,她手掌向下,再向下,终于有了肌肤被划破的感觉,抽回手来看,无血。
小径通幽,地上或是灯柱子上柔和的光,打出一小片光亮;左边高地上,一幢幢二层小楼里,灯火或明或暗。那些房子里面正在发生怎样的故事?天伦之乐?夫唱妇随?还是同床异梦?孤独寂寞?忽然间,她觉得那些房子就是一间牢笼,人们是一只只被困在里面的兽。他们出生时,四肢弹动,肆意哭,肆意笑,鲜嫩的肌肤光洁莹润;在里面待久了,沾染了房间里的浊气,便成了温顺的俘虏,连气味都变得浑浊起来,灵魂也渐渐虚假了。但是人们毫无知觉,每天从这个房子进入那个房子,最后再回到所谓“自己”的房子,其实有哪个房子真正属于自己?它们只是安放肉体的容器,圈养灵魂的牢笼而已。
牢笼啊!她不由得发出了声音。今夜自己是否可以任性一次,不回那个牢笼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令她有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感,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走了几十步远,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不回去,去哪里?在园子里逛到天亮吗?没有答案,沮丧又一次占据上风,孤独与无助潮水般席卷而来,泪水猝不及防,一股一股涌了出来,不用擦拭,随便流吧,流个痛快!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脑子里尽是些乱糟糟的事情。
“经常听你提到这家面馆的面好吃,果然不错!这个小老板也挺帅啊!”女人一个曾经的闺密吃完面后如此言说。她说话的内容并不足以让人反感,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她说到“这个小老板也挺帅”时嘲弄的语气和眼神,以及结尾那个“啊”字古怪的腔调,其中含义就是傻子也能明白一二。女人张着嘴愣了片刻,随即把嘴角微微扬起,回了句:“帅!当然帅!比你老公帅多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用了同样的语气和眼神。
闺密撇了撇嘴,拎起桌上的包包昂着头走了,气得高跟鞋吧嗒吧嗒响。回家后,女人把闺密从微信好友里删除了。散了吧!何必相见相杀!可惜了三十年光阴相随,竟不能看清楚一个人!
她不是存心怼闺密的。一次同学聚会,进餐时,她给自己杯子里续水,发现离她不远的闺密老公的杯子也空了,顺便给他续满,紧挨她座位的闺密扶着头说“晕”,她关切地问是不是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闺密皱眉黑脸没理她。事后,另一位同学提醒她说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要那么热情了。当时她有点蒙,调动了大脑内所有的神经元才想明白这句话的内涵,尴尬与悲愤交织,无以言表。俩人的关系从此微妙起来,每次见面,她总觉得有一堵厚厚的墙横在她们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有几次,她试图推倒它,甚至觉得它已经不复存在,可等到下一次见面,它又横亘在俩人中间……她失望了,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再生功能很强的东西,且韧性十足。
坐了一天的大巴,晚上十点钟,终于抵达烟花般迷人的扬州。酒店大厅里,同车的游客们挤满了沙发,沙发扶手上也坐了人,他们说着些散淡的话,有人不断打着呵欠;进来迟一些的,扶着行李箱松松垮垮地站着,眼神迷离。人们都在焦急地等着导游叫自己或是同行亲友的名字,好早些领到房间钥匙牌。围在导游身边的男士多是清醒振奋的,这份清醒与振奋似乎是他们与生俱来、义不容辞的责任与荣誉,他们目光炯炯,雄性荷尔蒙从直立的躯体中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流溢出来,如果你观察够仔细,便可窥见他们之间有某种狡黠的默契。围着导游的也有个别女人,她便是其中一员,她是一个人报名参加这次短途旅游的。导游把钥匙牌给了她,并叫了一个叫殷丽丽的人名。很快,一个个子稍矮于她的女人拖着行李箱来到跟前,看上去年龄比她大几岁,脸部肌肉松弛,面容疲惫,一头浓密的头发扎成马尾拖在脑后,丝丝白发若隐若现。
俩人一起到了房间,殷丽丽脱掉外套,在一张床上躺了下来,说自己需要休息片刻再去洗漱。
她先进了卫生间。
“你去和三〇九房间的那两个男的说说,咱和他俩换下房间吧,这个房间窗户太大了,正冲床头,我怕吹风,头疼。”
她刚出来,殷丽丽指着窗户和她说。
“三〇九住哪两个男的?”她一脸蒙。
“就是在车上唱歌的那个,还有你座位前边的那个。”殷丽丽一脸认真地说。
她脑海迅速闪过两个男人模糊的身影。前者中等身材,大眼睛,浑身充满朝气,但她觉得那份张扬的自信有些刻意;后者年龄大些,略矮,瘦削,眼皮耷拉,略显猥琐,是那种放在人群里,找也找不回,全身无任何吸引力的男人。
“人家愿意换吗?要不,咱先去和导游或是前台的服务员说一下?”她觉得没有把握。
“他们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我是真怕吹风!”殷丽丽皱着眉头,满脸疲惫,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正要答应,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把刚吐出去一半的“好”字收了回来,那短暂的发音便成了声母“h”。顿了片刻,她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那个唱歌的男人座位是在一起的吧?你们一整天都坐在一起,你去说是不是更合适?”
她直直地盯向殷丽丽。
殷丽丽没再说话,穿上衣服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个男士提着行李来到她们的房间,她们两个去了他们的房间。
她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事后诸多迹象表明,他们彼此非常熟悉,并不是旅游中偶然相识的。那个略显猥琐的男人好像也有点蹊跷,和他一起来的有同单位的四五个男女同事,他却几次有意无意地到她跟前来套近乎,叫人厌烦!最终她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令他退却。
你为什么要参加那个读书会?你为什么要学写诗?为什么学书法?有什么目的?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可以去旅游?你那点工资,怎么可以穿这么好的衣裳?你家里没别人了吗,我们去了是否方便……突然,她面前出现无数个男女的身影,他们嘴唇上下翻飞,冲她叫嚷,振振有词,咄咄逼人,那些声音无比喧嚣,无比尖厉,穿透她的耳膜,试图震昏她的头颅。她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与迷茫,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同时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做一件事情,都得向陌生的他们解释?即使说了,他们会相信吗?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辩解的欲望与勇气。
他们还在继续,瞧,无数张嘴变成一张巨大的血口,发出一个更大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去死?”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头如同被敲碎的砖瓦片,疼痛伴随着一片狼藉。
她扶住一棵柳树,大口喘着气,转身把背贴向树干,闭上眼睛,双手扶住额头:“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她喃喃自语,慢慢蹲下身来。
一股被雨水浸泡过的腐草气息侵入鼻孔,她缓缓睁开眼睛,小路上空无一人,嘈杂的声音已经远去。她四处打量,泪眼蒙眬中,右手边一小片泛着光的湿土地上,一丛类似冬青但叶片和茎秆都不及冬青肥大的矮脚草黑黢黢的身影占据一隅,顶部因为路灯的照射泛着微光。她不能确定腐草气息就是由那丛草发出的,尽管它们中有些叶子正在发黄,但整体看上去依旧一副蓬蓬勃勃生机盎然的样子。
口袋里又有了动静,她抹了一把泪水,掏出手机来看,是洗脚城的小媗在“微信运动”里给自己点赞,步数“9962”。
她慢慢站起身来,小媗又发来一条消息:“姐,记得早点休息!”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活了这么多年,自己终究活成了人群中的异类!这样凉薄的夜晚,送来关心的,除了女儿,就只有小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