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蝉请高亦健来参加她的剃度仪式,是因为她再无别的亲人。高亦健明白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杨小蝉希望高亦健替她妈妈看到这一幕。当全体比丘尼围在两边唱起剃度歌的时候,杨小蝉已经恢复平静,看着自己长发纷纷坠地,渐渐泛起微笑。倒是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尼一直泪流不止,想必是忆起了杨小蝉初来时苦苦哀求庵主收留她的样子,还有在庵堂暂住后几次犯病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们在为杨小蝉的命运悲伤,又为善圆的新生高兴。
剃礼完毕,那个年长的师太为善圆披上僧衣。善圆又向住持拜了三拜。住持说:“善圆从今开始荷担如来家业,以法为亲。从此要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不仅仅是要度自身苦劫,更要度众生之苦,刻苦修行,弘扬佛法,立大功德。”
剃度仪式结束,住持和众尼相继离开。高亦健和司马宁走出庵堂,在大门外伫立片刻过后,杨小蝉,不,是善圆,着土黄色僧衣的善圆走到高亦健面前。高亦健惊讶地发现——一个女孩子剃掉头发之后,头颅显得很小,越发显得弱小无助。杨小蝉在离高亦健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颔首,双手合十,低吟阿弥陀佛。高亦健知道,这是杨小蝉以最高的礼节向他告别。高亦健亦双手合十,几乎同声念诵阿弥陀佛,然后与司马宁一起转身走向下山的小路,记忆也如同蜿蜒的山道缓缓延伸……
三年前,是在秋季的一天,马总编把高亦健叫到他的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脸上的热情像虚假新闻一样让人心生疑惑。他寒暄几句后说道:“这条新闻按说不是你的工作范围,但因其社会影响大,别人写不好,所以要请你这个第一笔出场。”
高亦健笑而不言,等马总编的下文。马总编讨好地给高亦健点上烟,又反身把门关上,这才声情并茂地介绍新闻背景:“城东纺织城有一个名叫杨梦音的女工,天生一副金嗓子,在民间很有名,被推荐参加《中国好声音》节目,海选时是本市第一名。接到节目组通知准备前去参加决赛时,这个杨梦音却突发白血病住进了医院。组织海选的千合网在网上报道后引起轰动,节目组特地派人来古城看望。很多市民发起募捐,人们争相奉献爱心。杨梦音的故事已经轰动秦西,其新闻辐射范围十分广泛,意义重大……”
高亦健打断马总编的煽情讲述:“这不是《人间真情》栏目的菜吗?再说又是《中国好声音》,又是音乐发烧友,年轻记者们擅长这些、喜欢这些,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马总编摆手道:“就是担心年轻人只能看到这个层面,看不到深层的东西,才要请你出山。咱们作为省上第一大报,肯定不能像网络和自媒体一样,只会着眼娱乐和人间悲情,这是一个体现人生理想、体现人间大爱的大素材,是具有轰动效应的大文章,非你这个第一笔不可……”
“好了,我去,马总编,我明天就去采访。”高亦健站起身打断马总编的啰唆,马总编就是靠这种唐僧念咒的功夫爬上来的,高亦健哪里招架得住?
第二天中午,一路打听,终于在纺织城西头的角落里找到了杨梦音家。上午做了些采访前的功课,了解到杨梦音和女儿在纺织城家属区的地址,打通了她女儿杨小蝉的电话,约好了去她家的时间。这是个陈旧破败的老家属区,尽管知道纺织城早已被时代抛下,但没想到纺织女工们还住在这种老式筒子楼里。楼道里摆满了旧纸箱破家具什么的,高亦健一路小心,上到五楼时还是几次碰到废弃自行车和破烂杂物,弄得一身灰尘,心里也落满了灰。真没想到,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歌手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没等高亦健敲门,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就拉开门迎了出来,显然,她就是杨梦音的女儿杨小蝉,杨小蝉在等他。
“怎么样,妈妈好些没?”
杨小蝉以摇头作答,领高亦健进到里屋。杨梦音靠在床头,一顶毛线帽子扣在头上,显得空荡荡的,头发脱光后的脑袋显得愈发小,苍白、浮肿、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上不协调地挂着一丝笑容,口唇发绀,气竭声嘶。这个可怜的女人已被白血病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谢谢记者老师,我们这儿偏远,屋里又乱,让你作难了。”
杨梦音气息微弱,缓缓地吃力地说。
高亦健打断她的客气话,问:“最近的治疗情况怎么样?”
杨梦音摇摇头没说出话来,一汪泪涌出便闭上了眼睛。杨小蝉为妈妈擦去泪水,说:“我和高记者外面说话,你休息吧。”
杨小蝉推开另一间小屋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怕屋里太乱吧,又关上门,把厨房门前过道上的一把木椅往中间推推,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高老师,我家就一间半屋子,咱们就坐这儿吧。”
屋里充斥着药味和饭菜的酸馊味儿,高亦健瞅了一下过道里,也没有可开的窗户,便定下神问杨小蝉:“你妈妈现在病情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在家里躺着?”
“已经放弃治疗了。前一段时间还联系做骨髓移植什么的,近日已经出现便血和大面积皮下出血,又做了几次放疗化疗,很痛苦,没什么意义,下过几次病危了。妈妈给我说她受不了,化疗之后恶心、呕吐、便血,头发都掉光了,求我带她回家,她一刻都不能再忍受,坚决不要再这样四处借钱买痛苦。”
高亦健知道,白血病是一种造血系统的恶性病变,其病理特征表现为白细胞异常增生并破坏全身组织。当一个白血病人出现便血时,说明内出血已十分严重,也说明已到生命终结之时,此时的治疗确实已经没有意义。
杨小蝉继续讲:“回到家以后,妈妈除了止痛药,拒绝服其他药物,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因而格外珍惜。这些天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持续的高烧和内出血摧毁了她的身体和意志,多数时间都在一种半昏迷状态,只有我唱歌给她听的时候,她眼睛里才有光,喜悦、满足地点点头,嘴唇吃力地嚅动着想要说什么,我说我一定去参赛,她就笑了……”
高亦健看着杨小蝉,她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平稳、语气平静。
这个十七岁的高二学生经历了多少磨难和摧残才会变得如此坚强?
她的平淡和镇定令高亦健心里一阵阵揪痛。
“告诉我,终止治疗是不是医疗费方面的原因?报社可以发挥力量募捐,社会上关心你妈妈的人很多。”
杨小蝉急忙阻止这个话题:“不!千万不要这么做!”
“你是担心欠下别人的情吗?”
杨小蝉摇摇头:“也不是,费用已经没用了。医院说了,我妈妈活不过两个月,之前社区和网络上募捐了一些钱,我妈妈都让退回去了。”
大概是看高亦健说话尽量压低声音,看到高亦健在狭小的过道连腿都伸不开,杨小蝉说:“高老师,咱们下楼走走说话吧。”高亦健点头,指指里屋。杨小蝉说:“没事,妈妈该睡觉了。”然后进屋给妈妈盖好被子就领高亦健下楼了。
这个老家属区虽然陈旧老化,楼栋之间的距离却挺宽敞,道路两旁是颇有年头的法国梧桐。走在楼后宽敞的林荫道上,杨小蝉似乎心情也开朗了些,双手插在深蓝色校服衣兜里,微微低着头,迈着修长的双腿快步往前走着。高亦健默默地跟在后边,看着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杨小蝉后背上,明暗不定地跳跃着。走过这一排楼房,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杨小蝉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转过身来,低低的树枝抚摸着她的肩膀,杨小蝉揪下一颗毛茸茸的梧桐果,攥在手心里打量着,眼眶里溢出一汪泪水。这孩子长了一双和她妈妈一样的十分好看的杏核眼,小巧的鼻子,嘴唇线条分明,可以说是个十分漂亮的少女,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被忧郁笼罩着。
“你正在上高二吧?耽误的课程怎么办?”
“年初就办了一年停学,把妈妈送走再说。而且,对我而言,上不上学已经没有意义了。”
“怎么能这样说?你的人生还没开始,你的路还长着呢。”
“不长了。”杨小蝉低下头,“我去年就发作过一次,和我妈妈的症状一样。”
“什么,你是说你也有那个病?”高亦健脑海里轰然一响,心一下子揪紧,吃惊地看着杨小蝉,“怎么会呢?你怎么知道是那个病,做过检查吗?”
“医院检查结果只说是不明原因的低烧和贫血,但我知道是和妈妈一样的病。妈妈以前不舒服的时候,去医院看病时也是贫血、发烧,我出现的症状和妈妈一模一样。”
“你是说你可能患有遗传性白血病?那要及早治疗啊!科技越来越发达了,不断有新的医疗手段出现,骨髓移植、干细胞移植等方法都有成功案例,费用方面的问题可以依靠社会的力量,报社会帮助你的。”
杨小蝉摇头苦笑道:“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压力和痛苦。我看过一些类似的案例,希望就像泡沫一样,在众人的关注下越来越大,最后却啪的一下破灭,我妈妈已经把这个过程演绎了一遍,我不想再经历这种被放大的痛苦。妈妈真可怜,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因疾病被父亲抛弃了,她把我带大,经历了很多苦难,妈妈每年都要发作几次,后来办了病退,只有很少的低保收入。生活贫困,反复治病,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你看到了,我们很穷,我们母女都被疾病这个魔鬼缠上了,我们斗不过它,我们不想再背上人情的包袱。渐渐地,别人的关心和帮助成为我们最大的心理负担,妈妈身体好的日子里,除了上班,还到外面唱歌赚钱,我今年也在外面唱歌,能帮妈妈一点是一点。”
“你也是个歌手?你和妈妈一样天生一副好嗓子?”
“我小时就跟着妈妈学唱歌,从小学起我就是少年歌唱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