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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永远有云彩小说(第2页)

那时是年底,厂里正好要宣传一批青年突击手的先进事迹。陈斌因常给厂报写稿子,又是车间团总支宣传委员,厂团委就来车间联系,要临时借陈斌去采访,编写青年突击手的事迹,当即遭到工段长老李的软顶,他两手一摊,说陈斌刚提副组长,业务上很忙,走不开。但老李还是很支持共青团工作的,连忙补充说,换个汤振借给你们去写稿吧。他还补充一句,他和陈斌一样会写文章的。上面只要落实一个采访、写文章的人就好。

后来老李和我解释:“陈斌刚提副组长进入角色,哪有时间去搞那些虚的事?要借个人去写稿子,哪里不能找?而且汤振能行,他这么会说话,只要将说下的话整理成文字就行了。呵呵。”老李还拍拍我肩膀,问我对不,我不知怎么回答好。

老李虽然文化不高,但在万人钢厂也见得多了。他生了七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他知道男孩子的脾性,能说会道,把讲的话写成文字,就是文章,还会有什么问题?文章也是拿来读的嘛。

但我和他们在一起,了解得毕竟比老李多。汤振不知是开窍晚还是什么原因,虽然口才不错,但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小学时还留过一级,中学仅考进一个初级中学。但在中学时,汤振大约开窍了,蛮得老师喜欢,入了团。不过他总露出一些弱点,比如他写的字有些歪歪扭扭的,即使再写得认真,也不像成熟人写的字,和他的口才相比,相差太多。

在组里“放样”等需用到算术(数学)方面,明显没有陈斌来的迅速和有悟性。据说陈斌在一个重点中学读书,“文化大革命”期间空闲时间还在家里看书,练毛笔字。当然陈斌可能比汤振接触社会少,没有汤振老练。陈斌还比汤振小一岁嘛。

汤振借到厂部写稿的日子,他终于可以8点钟上班了。他随着厂里组织的笔杆子队伍,根据车间交叉撰写的原则,他们分别被派到其他车间采写青年突击队员的先进事迹。汤振戴了顶工作帽,背着个漂亮的牛皮包,里面放了笔记本和钢笔、录音器,加上他长得还标致,很有样子。他没有时间来和你们开玩笑,讲故事了。有一天他回到车间,见陈斌刚干完活在出黑板报,他就站在陈斌旁边介绍起参加编写先进事迹的事。

他刚完成一个先进青年的事迹撰写。上午开会讨论他那稿子,一些领导提了不少意见,他认为提意见的人讲得比较片面,有的完全从领导角度看问题,没有从青年成长来看发展。说到这里,他说,我不管,不唯上,他们也是一家之言嘛,我讲了自己的不少看法,他们给我讲得没有话说了。陈斌哪有心思听他讲那些他不知道而不感兴趣的事,只是低着头,用粉笔在赶抄写黑板报。他见汤振讲得头头是道,就说,能帮我抄掉一篇稿子吗?时间真的不早了。汤振哈哈大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字抄上去不好看。”说完就把那牛皮包甩到背后走了。

厂里专门为青年突击队的优秀事迹出了本书,当然是厂印刷车间印的,和厂报一样印得漂亮。汤振也没有和人家介绍哪一篇是他写的。

他完成任务后,又回到库房去上班了。后来,厂里又组织过几次编写先进生产(工作)者事迹的材料汇编,但没有再向我们车间来借人。

汤振走后,陈斌的副组长工作还是很有起色,他带一档,我带一档,配合得挺不错。他也总师傅、师傅地叫我。组织上也给他配了两三个青年跟他“做生活”。他的徒弟跟他相处得也不错。我见他从原来买的“放样”书一本,到后来买了五六本了,还将这些书借给他的徒弟或组里其他的小青年看,他们看不懂还去请教陈斌。现在碰到要放样、落料的活,我都派给陈斌那一档去做。每次都能很好地完成。这段时间,小组里的学习气氛是最好的,同事间也很团结。不久陈斌升任车间团总支副书记了,但这都是业余的差事,他仍每天在班组里上班、抡锤、放样、落料、安装、抢修,帆布工作服湿了干,干了湿……工作间隙再去出黑板报,组织团员、青年学哲学,有时还组织团员、青年搞什么列宁倡导的“星期六义务劳动日”(那时一周休一天)。我看他还挺积极的。汤振在库房,也有了较多时间搞共青团工作,他们两人配合得挺好。汤振有时候还在会上或有关场合和陈斌开玩笑,叫他“高水平”。陈斌也很快入了党。在这段时间,陈斌的文章不断在厂报上刊出,有的甚至在市里的报纸上刊出。

那时的工农兵上大学都是各个单位推荐去的。忽然有一天传来消息,市里某个写作班推荐陈斌去读大学写作专业,这使车间党总支书记为难了,原来车间有考虑,将陈斌提上来当团总支书记,做几年后再转行去检修工段任书记、工长都可以,或在车间搞其他工作,甚至提个车间党总支副书记都有可能。现在市里来挖他,他觉得应该自己车间里使用,就专门到厂组织部门,阻止他们给陈斌办手续。那天很巧,陈斌也到厂组织部门去催问,准备去读书的事。一踏进门,就看到车间党总支书记在里面。经办人就一改原来很客气的态度,冷冷地对他说,这事组织上可能会有另外考虑,以后这事,可以到车间的组织干事那里去了解。陈斌灰溜溜走出来,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后来他的搭档,车间团总支书记来做他工作:“不要走,组织上是要用你的,顶我的工作。”

陈斌回到更衣室只是呆坐着。“书是读不成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对我说。我对他不能去读书倒是无所谓,并不是幸灾乐祸,怕他走了,人手上受影响。那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多,在上海有个工矿位子是很稀奇的,去读书后还是要回到厂里来安排工作。有些读了很多年书,回到厂里还是做原来的工作,那出去读不读书,差别真的不大。

自己组里不是也有大学生分派进来工作的嘛,他们还觉得在钢厂没上“三八”制,没有三班倒已经不错了的。何况,组织上已传出以后会用你,提拔当干部,那不更好?这倒也是,他给我那么一说,情绪也好多了。他原来也是考虑去读书两年,回来再工作。前几天,陈斌还看过毛主席30年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写作离开基层就没有写作素材,怎么去反映工农兵生活?自己生活在工厂这个基层,和工人在一起工作,这是写作的金矿,想想也对,离不离开工厂去读书也无所谓了。陈斌为了去补这个缺陷,正好厂业余工人大学也在试办写作班,陈斌就去报了名,不过这类学习,没有文凭,他倒不在乎。那天,正好汤振有空闲来班组串门,他也听说陈斌读书泡汤的事。他感慨,陈斌虽然有人推荐去读书,但在厂里没有后台,还是读不成书,争取来的名额浪费了有点可惜。他一直认为没有后台办不成事,他曾在我面前讲过,他若没有工段长老李给他安排,他也不会被调到库房作为培养对象。现在他感叹自己厂里没人推荐,否则这名额应该给他,他也一样能读好,这样浪费名额可惜。汤振看小组里气氛沉闷,就高声调节气氛,要给大家猜一个谜。旁边有人说,又有什么黄色段子了?“瞎讲,我从没黄色段子,”他换了口气说,“我上午来上班,乘18路电车真是挤啊!车子来了,大家一拥而上,车关门时,一个女人两只脚刚踏上去,门关不起来,后面一个人帮助在后面推她上车。不料后面那男人撩起一巴掌打了那女的屁股,问,为什么那男人要打女人一巴掌屁股?”大家笑起来了,直讲肯定那男人是你汤振,出外快,吃豆腐。汤振呵呵笑着,“那女人忽然放了个臭屁,那男的才抽她屁股。”一通哄笑。他说完,呵呵笑着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原团总书记提拔走了,车间党总支书记要提陈斌任团总支书记。这个差事可是脱产干部啊。在车间党政联席会议上,这个提案首先遭到工段长老李的反对。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技术工人,而且已能挑大梁了,给你们调走,第一线的工作怎么办?车间的设备的正常运转受影响怎么办?他还提到自己因几次工伤,身体已明显走下坡路了,需要陈斌这样的人来接班。他给车间主任和党总支书记施压,如果能给他个和他一样工作能力的青年来顶替他,他就放人,否则你们以后不要讲他领导不力,怪他们工段影响炼钢生产。老李毕竟是老资格的干部,他一坚持,车间主任就出来打圆场。团总支不是有两个副书记嘛,就把小彭提上来吧。小彭是个女同志,而且已怀孕。据说这问题讨论了老半天。党总支书记虽然觉得不妥,但陈斌在业务上确实也走不开,反正共青团工作也是辅助工作,以后有机会可从业务干部一条线提拔的。他没有再坚持,就把那个小彭提上来任新一届团总支书记,而且内部还达成,若小彭生孩子,仍有团总支副书记陈斌代理团总支书记工作,直到小彭上班。

这件事我倒要为小陈打抱不平了。虽然我很舍不得他离开班组,但他毕竟和我们没什么文化的不同,我知道这一级升上去很难,现在有机会应该让他提升。那天老李来找我布置工作,我就和他争起来,讲他“用大奶奶吓小孩”硬扣着陈斌不让提拔不对,那是“扳着卵毛上调—没用”。人家说我粗鲁,其实是我直爽,有工人的本质。老李连忙说:“他是你最好的接班人,你怎么没这个意识?业务上发展比搞团的工作重要。”我还顶撞他,“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离开了陈斌,就没人工作了?后面培养的几个青年也能顶起工作的。再说,现在车间增加了不少设备,卷板机、压床等,培养人总比过去容易点的。”老李就批评我:“脾气又来了?这就不好了,这是组织上决定的,你怎么可这样说呢?”正好陈斌干完活,带了一众人走进来,老李就转换话题,“刚才布置的活,明天要完成的。”说完走了出去。

老李前脚走,汤振后脚进。他已知道陈斌做不成团总支书记了。

他一脸不服气,说小彭任团总支副书记兼她们工段的团支部书记期间,做了什么工作?还没有他负责的检修团支部工作好。他一脸蔑视:“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能力?又不勤奋,她怎么可以上去呢?”他看上去是为陈斌打抱不平,我知道他实际是为自己鸣不平,就缺一句话,“既然陈斌班组里走不出,凭能力应该轮到我。”他总是那样自负。汤振见休息室里气氛凝固,就又来和大家玩猜谜游戏,调节气氛了。他笑嘻嘻说,“我讲个懒女人的故事,大家猜猜看啊。”他缓了口气,“一群女人走到一条小河边要蹚过河去,其他女人都脱了鞋子和袜子蹚过河了,只见懒女人仅脱了鞋子就蹚过河了,而且袜子不湿。问,她是怎么蹚过去的?”休息室里活跃起来,有的说她是穿的橡胶袜子,不会湿;有的说,她拿了块木板,站在木板上漂过去的。大多数无语。汤振哈哈笑了,“那个懒女人袜子破了从来不补,袜子没有底的,她只要把袜子拉上来就能蹚过河了。”休息室内又是一阵大笑,有的人骂他侮辱女人,他哈哈笑着走出去了,反正他们休息室里没有女人,但大家都知道他今天的寓意是指谁。

那天下班后,我故意等陈斌一起下班,去洗澡。平时下班洗澡仅在莲蓬头下擦个肥皂冲一把,擦擦干就好了,那天他特意坐在大池里泡澡。我坐在他旁边,他说,谢谢我为他讲话。

“其实也没什么,如果和你们一样做到退休,不是也蛮好的嘛。”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毛巾在肩上擦了擦,继续说,“过去讲钢铁元帅要升帐,一切好的政策、条件向钢厂倾斜。现在钢厂条件也是蛮好的。吃饭有十几个食堂任你挑,菜色又好又便宜,自己车间都有澡堂。夏天发西瓜、番茄,酸梅汤任吃,有的人还拿了啤酒瓶装了酸梅汤带回去。在外面,一讲起钢厂,人家都有股羡慕感觉。”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掌去压水面,发出啪啪的轻响,水往前倾泻。浴室里热气形成淡淡的雾气,看人有点朦胧,虽然大家赤裸着身体。我不知道他讲的是否心里话,但讲的事倒是事实。

那天他没有回家,说是住在高温休息室,我就陪他了。那是我们车间会议室上面的平台,临时用竹子和席片搭起来的休息地。这是解决员工家里住房拥挤,天热睡不好觉,临时的休息地。我们从管理员那里各领了一套席子、枕头和薄毯,虽是暑天,两面通风的席棚还真凉快,没有那薄毯还真不行。陈斌坐在席子上,眼望着对面平炉车间的大烟囱出神。那大烟囱时不时吐出淡褐色的烟,随风飘荡。他忽然笑着对我说:“那褐色烟的后面,天空不是总还有美丽的云彩吗?”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喜欢云彩。

事还真有转机时候。这几年,陈斌在厂里的影响日趋见大,他主办的车间黑板报,局团委还在车间现场召开经验交流会。大家对整个车间、各工段的黑板报赞不绝口。那时厂内已有不少车间的主要领导是从团干部或青年干部中提拔的。忽然有一天传出消息,隔壁第二炼钢车间的领导,来挖陈斌到他们车间去负责写东西,而且还同意如果要用人来换,任点任选,哪怕双倍。车间领导本来就觉得原来讲好陈斌不去读书,提他专职搞团的工作,现在因人手关系,没有如愿,加上两个车间的领导关系比较好,一谈就通。但检修工段长老李还是不太情愿,他虽然曾在那个车间工作过,对他们检修工的人选很是熟悉,但上级领导已同意,上次那个缺人手的理由已没法说了,人家给你人,还任选。他无奈就连着点了他们两个技术班组的组长,最后还加了一个党支部副书记,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原来他想狮子大开口,引起对方不快,谈崩,结果对方竟然同意,最后以3:1交换成功。

汤振得到消息后,连忙来找我,把消息透露给我,还问我:“陈斌和你说过吗?”我答“没有”。他神秘兮兮地和我说:“这次人家为什么这样来挖他?”我摇摇头:“那个车间的主要领导是他的同学。”“哪个?”

我只知道陈斌的同学、朋友在厂里不少,有时来看他,找他讲话,他倒给我介绍,但不知道是哪个。汤振打听得倒仔细,接着说,“呵呵,你不要看陈斌平时不声不响,其实他一直在找关系,想要跳出去。”说完,他做了个鬼脸,回库房去了。

那天陈斌在炼钢炉旁工作得很晚才回到休息室。我看他很累的样子,就等他一起下班。当我问起他将要调走时,他承认也刚知道,而且是从车间领导那里得知的。那我问他,对方车间领导是他同学吗?他也点点头。“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现在他比我有能耐,应该服啊。”

这时我才知道,陈斌原来在学校时就是团干部,学习成绩总在前三名里,在同学里人缘也不错。他们学校进钢厂的不少,但进厂后都很少来往。我说“那你这同学待你蛮好”,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这次他又没来问过我,就来我们车间挖我。其实动静太大也不好,不过我到他们车间,也不会做不好,下他的面子的,他了解我。”他缓了缓口气,“我从代理了几次团总支书记看,我完全有信心在新的环境里做好工作。”他显得很自信。“不过,”他又说回来,“师傅,我也被这个行业淘汰了,加入其他行业了。大家相处得蛮好要离开,倒是我很留恋的。”这说得使我有点动情:“只要你有发展前途,那就好,什么淘汰不淘汰,只要不被社会淘汰就好。”他开始整理他的更衣箱。

在班组欢送会上,陈斌把他一直在用的几本“展开放样”的书,分别送给他的徒弟和组里的青年,希望这些书还能为我们班组做出贡献。

写于2021年6月6日

改于2022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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