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王的时间观念是以月亮为参考的,它被电击是在月圆之夜,月亮从一轮圆盘逐渐瘪瘦,瘪成一弯银钩,消逝,然后重生。这段时间里,能拱出来的葛根都被吃完了,葛藤架下就像犁过好多遍似的。寨王已基本伤愈,能轻松走动了,它决定离开这里,开辟一个新食场。这里已不再是安全之地。
于是,有一天夜晚,寨王离开了让它心怀感激的大片葛藤架,继续往南走去,把给它造成重创的金属丝抛在了身后。
它沿着山脊的东侧面,慎之又慎地迈动着四蹄。走了没多久,迎面是一道支系山梁,在山梁的肩窝里生着一株巨大的老栎树,那老栎树的胸径有四尺多,周围生着一片年轻的栎树。老栎树的旁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在这片土层深厚的地方,那块突兀的巨石像是别处走来的巨兽,僵卧在树丛中。
寨王走到老栎树下歇息,抬头仰望,一弯獠牙色的新月孤垂在天际,星辰寥寥。老栎树像睡倒的远古巨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五指向天,似要飞升捧月。
突然,一件往事从记忆的深处蹦出来,这件事始终藏在它大脑皮层的褶皱里,只是日月流转,它已经淡忘了,多年不曾刻意回想过。当前的情景刺激了它,于是,它努力地回想、寻找,很快就把整件事串联了起来。
那是寨王一岁多那会儿,它与母亲失散之后,辗转漂泊到这道山梁上。在山梁的北部高岭上,寨王无意闯入了一头大公猪的领地。
那时候,野猪可不像现在这么繁多。从初春与母亲失散到夏季,寨王流浪了无数地方,却始终没有遇到过同类。那头大公猪是寨王离开母亲后第一次遇到的同类。
年轻的寨王不知道大公猪性情孤僻,一般都不喜欢结伴,总是独来独往。当它闯入大公猪的领地后,不仅没有意识到对方可能视自己为一种挑战,反而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种依靠,并为此欣喜若狂。
父辈的优秀基因给予寨王一种超常的生长能力,那年夏天它不到一岁半,却有着其他野猪两岁多的身躯。
在野猪寿命普遍短暂的年代,这种体形已经算得上庞大了。所有的大公猪都会视它为对手。
寨王还不知道,一头大公猪若圈定领地,说明这片领地在觅食、饮水、躲避人类追捕、吸引配偶等方面都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大公猪会为了捍卫领地拼命搏杀。
寨王愣头愣脑地闯入大公猪的领地,并且急不可待地向大公猪走去。意外的是,那头大公猪没有攻击寨王,也许它太寂寞,需要同类的安抚。也许它知道寨王的那副大骨架下其实藏着一颗单纯幼稚的心灵,在冬季之前,寨王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与争斗,所以寨王暂且不是它的竞争对手。
那头大公猪已经五岁了,有着超过三百斤的体形,正处于生涯的巅峰。如果它蓄意攻击寨王,就会给寨王造成重创。但是,当幼稚的寨王视它为父兄,把它当作唯一的依靠,如影随形时,它表现出了一位父亲或兄长才有的慈爱。
大公猪体力充沛,经验丰富,特别擅长远距离奔袭,是偷吃庄稼的能手。夏天,它教给寨王许多公猪独居的智慧;到了秋天,它又带领着寨王南征北战、四处劫掠。在那个收获颇丰的季节,它们吃得膘肥体壮。
秋末,玉米收割结束,猎人盯上了大公猪。其实,猎人去年就盯上了大公猪,从秋末到深冬,有两支猎队分别对大公猪进行了四次围剿。大公猪每次都往西北或东北方向逃跑,进入北面更高的山区,猎队追踪一段时间后就放弃了。
大公猪的领地北靠高山区,南向人类的田地,进可胡吃海喝,退可深藏不露。它对这片领地格外珍重,无论遇到任何险情,都不愿放弃。
今年,那两支猎队早早地蠢蠢欲动。有猎人早就发现了不仅大公猪还在,领地里又多了一头猪,但是未到狩猎的时间。秋末玉米收割结束,野猪经过养膘,正当肥。
两支猎队联合起来,超过十个人,领头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手持一杆专门狩猎大型动物的“辽宁枪”。老猎人让众猎人分成两队,一队从北面向南包抄,一队守在南面伏击。
大公猪和寨王受到惊动,准备向北突围,但是北面设置了重重埋伏。有个年轻的猎人朝大公猪开了一枪,虽然没有打伤大公猪,却吓得它掉头往南逃去。
它们侥幸冲破了南面的埋伏,继续往南走,猎人紧紧追赶在后面,一直把它们逼到了这道山梁的南端。天黑了,夜神把它们藏了起来。
那一晚,它们就歇在这株巨大的栎树下。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夜晚,一弯新月挂在天际。老栎树的黄叶被风吹得唰唰响,不时有树叶飘落下来。
那一晚它们没有沉睡,天亮之前,大公猪就起身往回走。它要回自己的领地。
大公猪没有料到,自己面对的是当地最有名的猎猪能手——那个老猎人。老猎人早早安排了几个腿快的年轻猎人走河川旁的路,赶到山梁南面的川地,在前方观察。然后,他又早早地放弃追赶,以免野猪被逼急了冒险越过河川。得知野猪没有过河川后,老猎人知道野猪第二日清晨就会返回。
半夜,十多个猎人就埋伏在野猪回领地的必经之路上。大公猪和寨王遇到了那个老猎人。当时猎人处在下风向,待它们走得很近了,猎人才开枪。
自从寨王追随大公猪以来,寨王总走在大公猪的身后,这是一种尊重和服从。这个习惯救了寨王一命。老猎人朝大公猪开的枪,正中要害。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巨响,大公猪突然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四蹄乱蹬。由于距离太近,硝烟都冲到大公猪头顶了。寨王下意识地扭头就跑,但它知道,大公猪——它亲如父兄的长辈彻底完了。
回忆这件往事,寨王突然意识到,这种被两道河川夹击的断头山梁——宽度不足,对野生动物来说是一种不祥之地。一旦面临危险,就没有几条可迂回的路线。
寨王觉得它不能再回头了,就跟那年的情况一模一样,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夜晚,相同的月亮,相同的老栎树与巨石,相同的困境。危险潜伏在北方,多年前是一群猎人,现在是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甚至,猎人是可以对抗逃避的,而那种神秘巨大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野猪在那种力量面前,就是枯草之于风暴,蝼蚁之于山洪。
寨王惧怕北方——它来时的路,像迷信的老人出行前要避开不祥的方位,寨王绝不能再回头。它看了看东面,那是一道大山梁,对于那道山梁它也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再看看脚下的河川,平地不见了,人类的建筑不见了,只有一条河流与公路,这是命运的安排。
寨王连夜下了河川,越过公路与河流,赶往对面的山梁上。
它换了回家的路线。